距离洪皓归国不到一月,他被秦桧一派构陷与投敌的前使臣宇文虚中交好,怀有二心。 官家赵构空知洪皓始终如一的报国心。但因岳飞之死事件,他已深知自己的手谕若不经秦太师之手批复,毫无效力。 他在侍御史李文会等人的步步紧逼下,也尽过全力护住忠臣,只将洪皓贬往不算贫瘠的饶州。 韦太后未知全貌,自是不满,趁着赵构前来问安时发作起来:“你这个牛子,倒是忘了自己的本姓,转头要跟那太师姓秦去了吗?如何能贬逐忠于你的贤臣!” 本就在朝中压抑了一整日,赵构在母亲面前终是卸下了防备,痛哭流涕起来:“大娘娘,儿好苦啊。这官家,可太难当了啊。” 韦太后闻言,立马抬眼示意两个小黄门出去把着房门,又叫两个大侍女搀着赵构坐到一旁的榻上。 她在隔着几案的另一侧坐下:“现下说说吧,你这个皇帝,做得到底有多难。” 赵构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仍是倒抽着气:“我重用秦桧,起初也是因为他同岳飞一样,都是主战派。但他一家自金归国后,一切都变了。如今依着朝中的制度,儿的私诏已不作数。圣旨必要过了那秦桧的手盖章,才得以颁布于天下。” 韦太后恨铁不成钢,但还能逼自己亲生子怎的? 她只能出言:“算了,来回攀扯下发十三道圣旨才将岳飞召回,予料想到你也应尽力了。我知我的儿,虽是愚钝些,可也不至于到屠杀忠良的地步。你定是给岳相公去了亲书手谕,命他寸步不离地坚守阵营。只不过败给了秦桧连发多道的矫诏。” 赵构俯身掀起袍服一角,从靴中摸出藏的小刀,涕泪横流:“阿母,你瞧一瞧,你瞧一瞧。张俊忌惮岳飞功高,除岳时独助秦桧成事。我不说被软禁,也是时时受他麾下的人监视度日,日日携刀自保。前相张浚曾言与秦桧共事‘方之其暗’,此武夫张俊与他姓名同音,行事却相去甚远。” 韦太后端正了自己流露出痛惜的神色,重新摆出威不可攀的架势来:“男子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罢了,洪皓被贬已是定事。待到时机成熟,不说召他回京,我自也会想法助你与那秦鬼斗上一斗!” 她转念又开始提及皇帝赵构另一头疼的话题:“皇后可有关照过赵瑷夫妇二人?虽你还未得立嗣,他们现归于皇后名下,郭氏腹中也算是你半个长孙,需叫她时常照看着。如今你们膝下尤空,此事切莫不可怠慢了。” 皇帝赵构心中反感,奈何自身疲软不争气,只得应下:“是,紧遵大娘娘教诲。” 赵瑷在家中甚是烦忧。近日他在朝中极度隐忍,可终还是按耐不住顶撞了秦桧一党几次。 堂弟赵璩都忍不住私下劝告他:“兄长,皇子出般外庭,重在‘问安视膳’、‘止奉朝请’,更何况我们俩这般似子非子不尴不尬的境遇。慎言慎行啊!” 他也听劝不再逞强,在秦党一族开始打压他前,就已告病在家,日日颓废蜗居。 郭氏捧着腹自顾自地过着日子。 她知,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赵瑷自己不能认清事实跨过无力自责的魔障,给他再多徒达其表的劝慰,实际都是无用功。 她也曾往彭家去了几次信,想邀彭成上门助力赵瑷打开心结。 但因官家冬季祭神祭祖的铜玉仍需以陶木去替,彭成学业之余需帮着家中髹制漆器,脱不出身上门赴宴。 郭氏便随赵瑷去了。身处这样的烹油职位,她的郎君按耐得住寂寞已是难得。 终得一日,赵瑷自己出了门。 郭氏为他穿上便于行动的直裰:“今日天气晴好,郎君要去哪儿散心?” 赵瑷心中颇愧疚:“夫人,我,有负于你。你有孕在身,我却总是叫你操心。” 郭氏垂眉浅笑:“金家四娘子说过的话我还记着,如今天大地大事再大,都没有我腹中之人来得紧要。我不能与郎君分担心事,但我不去管,顾好自己便是与你解忧了。” 赵瑷心中异动:“你既喜欢她,以她这般身份,我们无需一点避讳。不若时常传了她来府上与你说话?” 郭氏即使常感寂寞,仍有顾忌:“可是现下,她的未婚夫已经入了太学,你不怕被疑……” 赵瑷打断她:“无妨,商家郎多变。或许他的未婚夫很快会有另有一番想法。” 郭氏不太明白话中的意思,见赵瑷难得心情松快也没多打探,送他出了门。 晚间赵瑷归来时,满面红光,尽显得意。 郭氏心中有些许好奇,并未追问。 她信若是可说之事,赵瑷定会自行托出。 但直到晚间睡下,他并未吐露半字。 第二日一早,彭成自行修了告假书,送至太学判监官处乞假一年,借口自己祖母病危要回老家侍奉。 他归家后,闷声不响地在角落剔刻漆器,尽是雕些如意云纹。 如意如意,如云散去。他终得是要违背承诺,不能兑现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希翼。 彭父见此日不应出现在家中的儿子在家,心头有些奇怪,但督工手造的活计实在太多,他并无得一丝空闲去向儿子问询关心。 直到天寒幕色早黑,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 彭成一开口,就叫家人尽数喷饭。 他先是一句:“我已向太学以娘娘病危需要侍奉为由告假。短期内不会复学。” 可是明明,彭家的两位翁祖在他们一家来杭前就已双双去世了。 而后又是一句:“ 我要退婚,我想去投军为岳相公报仇。” 彭父无奈地笑笑:“你到底是在外捅了什么篓子。说吧,看看我与你娘有没有可能帮你收拾烂摊子。” 彭母也与彭父设想得一般,心中揪成一团:莫不是儿子在学府随狐朋狗友学了坏,吃花酒搞大了乐籍女的肚子? 若真到那一步,他们当父母的去金家上门非叫人打次出来不可。 不过这婚,也不是非得退。 害命的事她可做不出,但一定会使了银钱叫那女子和孩子远远地离了临安,永不来打扰。 待金四娘子哭些个日子,她们夫妻常常带着儿子去金家告罪。两边父母一相劝,两个孩子还是能好好地过日子。 想完这些,彭母恨恨地开了口:“说吧,你是不是背着秀秀做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只认秀秀这一个息妇,就算外头的野蹄子有了身子,也永远进不得我们家的门!” 彭成心中甚是委屈,有口难辩。他终于冲着父母暴怒:“是是是。随你们怎么说!反正这个婚我是退定了!” 他狂奔回自己的屋子,锁上房门,滑落在地面。 泪如泉涌,痛,真的很痛。 此刻他受了胁迫,被委以重任。 有没有危险,能不能全身而退,未知。 难不成,拖着她,耗着她? 他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放手。 他终于理解为何父亲只想让他做个漆匠贩物谋生。如今正是因为他自己不断地锋芒毕露,赔上了自己的姻缘。 彭希孟整夜呆若木鸡。 毕竟她的父母都还搞不清事情的原委,只能彻夜长吁短叹。 天还未亮,彭母用尽了全力才堪堪梳拢了发髻,移步至彭成房间门口敲响了门。 “嘭—嘭—”还未敲到第三声,门就已开。 彭成披散着发,顶着一张惨白浮肿的脸,对着彭母说:“进来吧,母亲。” “诶,诶,孩子。”彭母心疼得声音有些发抖。 待到坐定,又是彭母首先开口打破沉默:“说吧,什么事娘都能承受。倘若你真做了对不住金家四娘子的事,娘先陪你去赔罪,求得他们家的原谅。若是你实再错的彻底心中有愧,那我们赔罪后就把婚退了。反正你们定亲时一切从简,知晓的人不多。此事对她的影响,定能降到最小。” 彭成止不住地落泪。 这是他记事之后,第一次在彭母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娘,再过两日,我必须走。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只能说尽量会保住自己,过得好好的,待到时机成熟的一日,我再同你细说。” 彭母也忍不住痛哭:“儿啊,你这是何苦……” 彭成难得显现出与母亲的亲昵之态。 他稳住自己的心神,揩去彭母面庞的泪水:“娘,相信儿子,我没有做错事。但是这婚,不得不退了。为难你们要寻一个妥帖的借口。” 彭母抖着手想去搂住他,可因儿子虽未及冠却也已人高马大得似成人一般,终将双手垂下。 她易回持家稳重的主母脸,严肃地训导:“我知你打小有主意,自是劝你不过。你道未行过错事,我且信你。纵使不谈父母在,不远游。可你即将出门,行去哪、做什么、去多久总要知会父母吧?” 彭成握住她的双手:“我会好好的。既是庶民漆匠,又期盼能够顺利归来。隔些时日,我找到时机就会给家里来信报平安,便化名成七莱吧。” 彭母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同彭父道明了母子二人聊的一切。 彭父搂着她:“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也管不了了。这都是命。当初我们说来杭就来杭,你母亲那不也是不舍?今年年底我提早收了铺子,陪你回娘家看看。” 二人终得好好地小憩了一会,天渐亮后彭父强撑着去了铺子。 彭母偏头痛的厉害,压根起不了身。 彭希孟难得懂事地去厨房陪着家中的婆子整治了点清粥小菜端入彭母房内。 彭母稳着自己的情绪,勉强挤出笑容对女儿说:“我的心肝儿,昨晚吓到了吧?也没什么大事。你长兄的身子有些不适,这两天就要动身回老家调养些时日。接下来你怕是短时间内见不到他了。” 彭希孟再次一愣,得了什么病闹得非要退婚?哥哥一贯洁身自好,必不会是花柳病。 莫非……于生育子女上有些挂碍?所以昨夜才无法当她的面明说…… 她心中分外伤痛:一边虽是可怜的亲哥哥,可叫另一边如同亲姐妹的秀秀守着终身的活寡不能有自己的子嗣,也是不公。 她只能红着眼眶安慰母亲:“娘亲,你今日好好将养着。如今我也大了,往后我不会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定会准时去私塾上课。我会勤看账本,往后把我们家给担起来。我不要嫁人,我要招婿上门,日日留在母亲旁。” 彭母见她的样子着实可爱,确也解了几分伤感:“别瞎说八道。如今你也大了,该学点东西是真,其它的事莫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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