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冗长,光线渐烫。 阳光如同一根根弥散的金针,肆意投撒飞扬。却是扎进祝归璨周身的肌肤,刺得生疼。她只好捂住了脸,任由手背烧得滚烫。 不过,昨夜喝了王宣开的药,又睡足了觉,果然痊愈得极快。 祝归璨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府门外把守的男丁,她自知仍是没法出府,百无聊赖。 “小姐,药来了。”雪银端着药走到祝归璨面前,把碗递给她。祝归璨接过,雪银便也坐在了她旁边。 祝归璨看着闻着便苦涩的中药,一鼓作气,一饮而尽。 “小姐,今天是怎么了?感觉有些闷闷不乐。”雪银偏着头,问道。 “我想出府。” 如果没有萧如拭的到来,或许她还会在庄府沉默着,即便是心有怨言。 可是,萧如拭承诺说要娶她,确实给了她莫大的希冀,亦或是说,给了她一些勇气。 雪银听闻此话,沉默了许久,接着灵光一闪,起身离开:“小姐,你等等我。” 没过一会儿,雪银拿来一堆瓶瓶罐罐,往祝归璨的屋里走。祝归璨见状,也揣着疑惑起身走进去。 雪银把瓶瓶罐罐按序排列摆开,拉着祝归璨坐在木椅上:“小姐,闭眼。” 祝归璨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模样,还是乖乖闭上了双眼。 她听到雪银在拿瓶子,笨手笨脚地,还差点打翻旁边的,她忍俊不禁。她其实很羡慕雪银,如此天真烂漫,不需要寻探自己的身世,不需要为师父报仇,也不会被一些本不相识的人禁足。 而她,只能在泥潭之中,反复挣扎,直至泥泞满身,灵魂千疮百孔。 她甚至不清楚她痛苦的源头到底是什么。是因为韦山,可是,还有更多。 “好啦小姐,睁开眼看吧。” 雪银出声,完成最后一笔后,她托着祝归璨的下巴,往右边一扭。祝归璨睁开眼,便看见铜镜里面的自己,瞬间震惊到失语。 铜镜里面的她,竟然和雪银长得一模一样了! “这......”祝归璨轻轻摸着自己的脸,如果不是因为指尖沾上了些胭脂,她真的快把自己认成雪银了。 雪银看着祝归璨的脸,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挑眉道:“易容术,厉害吧?” “你竟然还会易容术!” “儿时家母慈祥,喜欢捯饬这些胭脂水粉,雪银看得多了,慢慢地也就会了。”雪银说得有些扭捏,脸因为羞涩而微微有些红。 祝归璨笑着,可眼里却没有笑意。她没有接话。 雪银接着说:“小姐,现在开心了吗?” “开心了,”话是如此说,可祝归璨收敛了些笑意,“下次我要向你请教易容术。” “请教二字过于沉重了,雪银担当不起。雪银知道,在府中的日子很是无聊,只是老爷有令,命小姐不得出府。小姐,只好苦中作乐罢。”雪银笑嘻嘻地,语气中带着安慰,丝毫没有察觉到祝归璨的不对劲,“小姐,我先退下了,有事再唤我。” 祝归璨应了声好,雪银便退下了。 门扉紧闭,听着雪银的脚步声轻而平稳,她扭过了头,看着铜镜。 铜镜映着她的脸,没有任何情绪。 夜色已深。 祝归璨辗转反侧,却仍是难以入睡,她干脆起身,推开窗牖,微凉的风呼呼灌入,她看见窗外薄暮轻垂,银光遍野。 她忽然听见布谷鸟的叫声。 她心下一惊,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还是起身,悄悄攀上了屋顶。 向上攀的手刚摸到一片瓦,就有一股力抓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上去。祝归璨站稳,被酒气熏到,却恍然看见面前这个身着灰色麻衣的男子,他肤色有些深,肤质粗糙,一看便是常年奔波之人,可再仔细看,却是眉如墨画,目若秋波。 她定了定神:“师兄。” 怀才拍了拍她的头,另一只手则提起酒壶灌了一口,打了个酒嗝,才开口道:“好久不见啊小师妹。” “师兄怎么来了?”祝归璨顺势坐下,还回头望了望雪银的卧房,压低声音说,“小心点,不要被庄府的人发现了。” 怀才戏谑地笑着,也跟着坐下:“我来打听打听师妹近来如何。” “近来一切如常。只是前些日,敬忱王殿下深夜到访庄府......” “你见过敬忱王了?”怀才凤眼微眯。 “嗯,”祝归璨点了点头,闻着怀才满身酒气,有些不适,便偏了偏头,“殿下深夜拜访庄跃,我跟着听了些,还向他打听了一些关于师父的事。” 怀才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倾听。 祝归璨看着他,那如利刀雕刻的五官因为几分醉意而使得线条柔和。 “确实如师兄所言,是踏云门所为。只不过若是从民间着手,范围太广,无从下手。至于从宫中入手……敬忱王承诺要娶我,或许可以借他之力。” 怀才微微挑眉,壶里的酒被他一口饮尽。他仰起头,举着酒壶,不知餍足地继续往嘴里倒,只有几滴酒滴出。于是,他颇有些烦躁地将酒壶收了回来,揣在怀里:“那成为王妃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目前还没有打算。”祝归璨叹道,“只是……如若大张旗鼓地嫁为王妃,引人注目,便是置身于明处,总会防不胜防。况且,若盲目排查,便是大海捞针,希望微渺。即便是寻到真相,也不过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入明化暗,以暗为明。”怀才再次摇了摇他的酒壶,确认里面真的没有酒后,才开口继续道,“人们知暗箭难防,所以必定会更加谨慎。而当你身处明处,人们反而会对你放下警惕之心。” 祝归璨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怀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先好好嫁人,再说后话。” “可是嫁给敬忱王,真的能找到杀害师父的人吗?”祝归璨再度抬头,对上怀才的视线,“皇上并未下旨废太子,也似乎没有此意。我若嫁给敬忱王,不过也只是个没有权势的王妃罢了,如何查找真凶?” 祝归璨说完,刻意顿了顿,想看怀才的反应。而怀才已是喝得微醺,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二十五年前,太子萧沿登基,世称荣景宗,年号长绪。将他的发妻,沈氏嫡长女沈鸢,立为皇后。长绪四年,淑妃诞下大皇子萧若行。同年,沈皇后薨,其死因,说法不一,暂且不论。可才过去一年,沈鸢的亲妹妹沈鹭,诞下二皇子萧如拭,荣景宗欣喜若狂,便立沈鹭为新后。长绪六年,奚怜入宫,不满一年,因其倾国美色,晋升为贵妃。次年诞下三皇子萧景云。” 祝归璨愣愣地听着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他却是偏过头来问祝归璨:“如今大荣王朝山河破碎,民心涣散,帝王之位岌岌可危。以你之见,谁更适合当太子?” “难道不应是大皇子萧若行?” 于情而言,当今太子萧若行,为人谦逊有礼,文质彬彬,深得民心。于理而言,自荣建立以来,都是长子继位。萧若行作为宫中第一位皇子,于情于理,都应为太子之尊。 怀才眸光闪了闪:“不。” “先不说萧若行如今已是疯魔,就说萧若行出生时正遇先皇后离世,你以为其中有何缘故?而且,这沈鸢可是荣景宗的发妻……据说,二人情意,深似海啊。” 祝归璨蹙眉:的确。萧若行是那时宫中唯一的皇子,可一出生便遇上皇后离世,这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再说那位孤僻暴戾的三皇子,萧景云。他自幼体弱多病,不得见阳光,因而肤白羸弱,私下有太医称其命不久矣,是万万当不了君王的。” 祝归璨一惊,她差点忘了还有肃朗王——萧景云。世人皆说,奚怜是祸国妖姬遭了报应,生下的孩子才会少婴疾病,难以根治。即便萧景云最受宠爱,荣景宗甚至为他几近寻遍了世间医师,却也是无可奈何。 “而萧如拭,其身为皇后之子,坚毅果敢,兼资文武,而且......” 祝归璨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话锋一转:“这般看来,你认为,谁更有胜算夺得王位?” “听师兄此言,萧如拭当是太子首选。”祝归璨沉吟道,“但这些仍只是世人推测,圣旨未下,一切都不过是空穴来风。” “船到桥头自然直。”怀才顿了顿,又说,“若困局,独辟蹊径,方能破局而出。” 困局?祝归璨眉头一皱,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于是便抬头看星空,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祝归璨好似心里被击中了一下:“师兄,我冒昧问一句……为何一定要除踏云门?” “踏云门实在太可恨,若一日不除,这大荣王朝危在旦夕啊。” “大荣王朝?”祝归璨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再抬头看他,“我只在乎师父。” 怀才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认真地端详一番祝归璨。 她蛾眉曼睩,见他投过来视线,便嫣然一笑。 他的眸色却是沉了沉,良久,才开口道:“你去过景安城的最东边吗?” 祝归璨一怔,继而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待在剪瞳山上,所行最远之处,也不过是到山脚的村庄去替韦山买些笔墨纸砚,更别说去最东边了。 “那里有个小渔村,名叫海子村。村里几乎所有男丁都以打渔为业,虽说海岸渔产丰富,可他们冒着性命之危捕来的鱼,连家中幼儿都难以养活。而且,他们常年漂泊在海上,家中剩下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或小孩,难以自理,更有甚者,他们的妻子时常还会受到外来人的骚扰和侵犯。” 怀才的酒意似乎淡了些,他仰起头,又向祝归璨指着南方,说:“你看,我现在指的地方离景安城稍远了些,在南塘。那里沃土连野,年年风调雨顺,可就连丰收佳节,也无人脸上有笑意。这是为何?每十成粮食,光是赋税便要六成,再分三成给田主,给自己剩下的也就只有一捧稻糠了。” “怎会如此?”祝归璨皱起眉。她和韦山的日子过得虽说也算清贫,可至少吃穿不愁,她实在难想景安城之外竟是这般境况。 “怎会如此?”怀才重复着她的话,眸光渐凉,“呵,还不是如今这狗皇帝!” “师兄!慎言啊!”祝归璨连忙捂住怀才的嘴,张望着四周,生怕有人听见。 “慎言个屁!”怀才一把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你可知荣朝与乌邺国的交界之处,有一座山谷,名叫蝶谷?传说那里集聚了世间最稀奇珍贵的蝴蝶,在夜间荧光翩飞,在白日却栖于枝头,化为花朵。蝶谷物产丰富,景色奇美,本该是归于荣朝管辖区域,可如今却遭乌邺人频频侵犯,竟成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绝境!可是这狗皇帝,竟然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看着怀才破口大骂,似乎是酒意又上来了。祝归璨又看了眼雪银仍旧紧闭的门,才松了口气,干脆也不拦着他了。 “师妹,听哥一句劝。”怀才骂够了,便又微眯着眼睛,看向祝归璨。他那双凤眼眼尾狭长,深邃而犀利,“出去走走吧。去看看社稷气壮山河,风光旖旎,去看看百姓轹釜待炊,颠沛流离。那时,你或许会明白,有些事,是哪怕希望微渺也会义无反顾去做的。” 他没等祝归璨回应,拍了拍她的脑袋,一跃下屋顶,疾步离开。 “出去……走走吧……” 祝归璨一个人愣在原地,小声呢喃着。 月光似乎会流动,柔柔地迭起层层波浪,有几缕云烟缠绕,更透出朦胧之感。 她再无言,望着夜空,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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