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楼梯旋转而下,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只余下一盏握在手中的提灯照亮眼前的阶梯,地面也逐渐变得阴冷潮湿。空气中回荡着有节奏的下楼声,直到来人走上了铺着稻草的坚实地面,四周才重新安静下
来,显露出刚刚被脚步声遮盖的粗重喘息。
提灯照亮了黑铁打造的栅栏、或挂或靠在石壁上的刑具,以及关押在栅栏后的囚犯。
那是个成年男性,双手被铁链吊起在身体两侧,双脚亦被牢牢捆住,身体无力地前倾,头也低低地垂着,唯有痛苦的喘息声证明了他还活着。
牢门的锁落向一旁,提灯被挂在了楔进墙壁的铁钩上,暗无天日的牢内终于有了一抹光亮。
黑色的披风向后一撩,来人在囚犯的面前坐了下来,原本垂着头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缓缓地抬起了头,杂乱的长发滑向两侧,露出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咳……咳咳。”
他想开口说话,却感到一股气血上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探访者却不以为意,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他平静下来。
“……”
他终于能开口了,语气却是嫌恶与厌弃的,“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如你所愿。”
“我不会杀你。”
回应他的是毫无感情的声音, “在失去价值之前,你只配活着。”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急。”
长剑撩开了囚犯垂下的长发,露出了他裸露的上半身,昏暗的灯光下,结实的肌肉上错综复杂的伤痕触目惊心,颜色暗沉的尽是刀剑伤,色泽鲜红的则不是烙印便是鞭痕。
全都是严刑拷打留下的痕迹。
“看来这些并不能使你屈服。”
坐在阴影中的那人抬起了手中的剑,一路指到了囚犯的颌下, “那这个如何?”一只披头散发的头颅被丢在了两人之间的地上,滚动了两下后,凌乱的黑发下露出了少女惊恐扭曲的面容。
是卡特琳娜。
“……卡特琳娜!”
阿兰提猛然从床上坐起,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
明亮的阳光与洁白的墙壁映入眼帘,昏沉的意识渐渐清醒,他想起自己早已从那间窄小、逼仄的牢房中逃了出来,刚刚的一切并不是真的。是梦……心里一松,他闭上眼喘息了片刻才缓了过来。
“你醒了?”
房间里传来了和梦里来访者一模一样的声音,阿兰提猛地睁开眼,朝说话的人看去。伊泽法一手拄着王权之剑,整个人轻倚在靠墙的矮柜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伊泽法。”
一看到她,阿兰提便想起梦里看到的那颗头颅,寒意陡然间从背后升起。他转过身来坐在床边,“你来做什么?”
他刚才只是小憩了一下,并没有脱去衣物,只是不知怎么竟睡沉了。和梦里不同,此时的他衣装整洁,黑色的长发也整齐地拢在脑后,一双深蓝色的眼含着微微冷意,紧紧盯着面前的伊泽法。伊泽法没有理会他眼神中的敌意,看了一眼桌上被施了时间凝止,到现在还热气腾腾的饭菜道:“我带了食物来。”她的声音也像她的表情一样毫无波澜, “你先吃。晚一点我有话要问你。”
“我不会说的。”阿兰提冷漠地看着她。
“不如先听听看我要问什么。”
伊泽法平静道, “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阿兰提声音更冷: “你有话就现在讲。”
“好。”
伊泽法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要知道我的祖父,亚德里恩:法兰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与你无关。”
“我要知道理由,才会告诉你。”
阿兰提冷冷地盯着伊泽法。虽然他几乎没有养育过她,但现在他仍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伊泽法显然并不这么想: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还可以问阿约娜。不过……”她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她称不上聪明,性格又很暴躁,恐怕不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到时我如果对她做了些什么,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她是你母亲。”
阿兰提压着怒火道。
“那又如何。”
伊泽法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关心她……看来你已经忘了,是谁把你关在地牢里折磨了几个月,又是谁把你从那里救出来的。”
“……”
阿兰提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记起这段回忆——他与阿约娜同龄,现在不过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可经过几个月的折磨,他的身体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如今整个人看上去苍老又憔悴。
看着他这副模样,伊泽法冷冷说道:“与阿约娜沾上关系的男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穆里尔被她毒死,你也差点被她害死在地牢,甚至说是死了也不为过……毕竟你的葬礼都已经举行过了,如今的亚列德公爵
在世人的眼中不过是个死人。”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兰提,语气中似有惋惜,“多么遗憾——昔日皇帝的至交好友,如朗月清风般从容恣意的亚列德公爵,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一切都是拜阿约娜所赐,可你不仅不怪她,反
而还担心她的死活。”
“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
伊泽法墨色的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但凡你和穆里尔中有一个人能拒绝她的无理请求,我根本不会有出生的机会——你一直盼着我死,可我这个诅咒之子能活下来,不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吗?”
“……”
“你如此纵容她,甘愿交出黄金之泪数十万大军的兵权,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但她又是如何对你的?”
“我不在乎……”
“嗯,你不在乎。”
伊泽法看了一眼窗外, “为了阿约娜,你可以不畏生死。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之后,原本便不得阿约娜喜欢的卡特琳娜会遭遇什么?据我所知,她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好——”
梦里的景象在眼前闪过,阿兰提的冷静中终于显出了一丝慌张: “卡特琳娜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会对她做什么,取决于你的表现。”
伊泽法对他的反应丝毫不感到意外——阿约娜和卡特琳娜就是阿兰提的软肋,而她们两人如今都在她的手上, “至于她怎么了……与你一个死人有何关系。”
“你不要动她!我会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
阿兰提咬牙说道。
如果面前的是十四岁前的伊泽法,亦或是处在龙血封印下的赛丽娜,他都有把握赌她不忍心伤害卡特琳娜和阿约娜,但眼前的这个伊泽法不一样。虽然没有释放威压,也敛起了死亡之力,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
那儿,便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不敢拿那两人的性命和这样的她赌,他输不起。
“那就先从第一个问题来吧。”
伊泽法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王权之剑搭在桌沿上, “亚德里恩是怎么死的?”阿兰提闭上了眼睛,那天晚上的事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是被杀的。”
他微微摸起了拳头,“虽然对外宣称是得了急病不治身亡,但他实际上是死于政变……参与了那天晚上行动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劳伦斯;凯安、提休波利考斯和扎卡里·克里斯顿。”
“没有帕恩·卡尔索斯?”
伊泽法问道。阿兰提笑了笑:“他那时候还小,这件事与他无关。”
他继续说道,“你也不要觉得我们大逆不道……亚德里恩会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那便说说看,他到底如何罪大恶极,竟然让四位大领主出动了三位来对付他。”
伊泽法抬起头来,等待着阿兰提说下去。
“那要从一开始说起。”
阿兰提眸色低沉,思绪回到了过去。“瑟莱提安去世,亚德里恩继位还不到一年,不知是哪个神棍传出了谣言,拿他右耳廓畸形做文章,说这意味着将来他会死于身边人之手——他信了。”
“右耳廓畸形?”
伊泽法若有所思。阿兰提见她注意到了,讥讽道: “是啊,你难道没有发现,皇宫中挂着的亚德里恩画像上,他从没有露出过那只右耳吗?”
的确如此。伊泽法微一点头: “后来呢?”
“他相信了那些无稽之谈。”
阿兰提敛起笑意,继续说道, “于是在那之后,也不知是被“预言”影响了,还是暴露了本性。他先后杀死了自己的三位兄长,连他们的妻子与孩子也没有放过。这份残暴很快便得到了报应,他优秀的长子也
像他兄弟们的孩子一样,没能活到成年便夭折了。
“不过他本人并不觉得这二者有何关系,反而变本加厉,性格愈发乖张。就在他第二个儿子穆里尔出生后没多久,只是因为毫无根据的猜疑,他便处死了自己的王后,并在次年迎娶了新王后。“有了前车之鉴,新王后极为谨慎,除了偶尔居住在淑女塔进修学习,她几乎从不与外界打交道,这才得以在亚德里恩的身边安然度过数年,并诞下了阿约娜。“然而好景不长,几年之后,她有一次与修圣院的男教师多聊了两句,恰好被亚德里恩看到。当晚那名教师便失踪了,而王后也在被囚禁了一个月后被处死。
“最可怜的是年幼的穆里尔和阿约娜……从那时起,亚德里恩每当心情不好,就拿他们出气,还动不动就将他们囚禁起来,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一关就是数天。”
阿兰提说到这里,不由又想起了当年那两人悲惨的境况,眉心也紧皱起来,
“穆里尔毕竟是他的皇位继承人,亚德里恩对他还算手下留情,考虑到一些大场合需要他露面,教养学习方面也不能落下,穆里尔被囚禁的时间并不算多,也有机会与外界联系。可阿约娜不一样,谁也不知道
那段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再后来,亚德里思几乎疯了。他疑神疑鬼,动不动就杀人。因为穆里尔表现得过于优秀,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要谋害他……更可怕的是,他还怀疑阿约娜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说到这里,阿兰提冷笑了一声,“就因为阿约娜像她的母亲一样不会武艺,也不会魔法。 ‘不像是法兰家族的后代’,他便认为她是王后与那名教师苟且的罪证。原本便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阿约娜,在那之后遭遇了更加可怕的对待……
“就在那之后不久,那混蛋便把穆里尔和阿约娜彻底囚禁在了一起……想不到吧?他们之所以会有你,甚至不是他们自愿的,而是被亚德里恩那个疯子逼迫的——他认定了他们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为了证明他
的第二位王后有罪,证明他的猜疑是正确的,这个疯子竟然逼迫自己的一双儿女在一起……
“他该死!”
阿兰提猩红着一双眼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