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家家户户亮着暖黄的灯,一团一团在夜里浮游。寒冬萧索,门窗紧闭,电视机屏幕里五光十色,春晚开幕式正在进行。
林楠木刚从医院给薛永祥送完礼回来,门口的雪层很厚,她踩过留下深深的脚印。
枝头不堪重负,雪花如落雨般淋了人满头。
又是辞旧迎新的一个晚上,晚上每家每户都在包饺子看春晚。林楠木进了家门,把一塑料袋的速冻饺子搁桌上,脱了棉袄,端着锅子接水。
家里唯一的电暖气放在里屋,客厅温度很低。她给冷玉珍喂完饺子,林立新从图书馆回来了。
他换了鞋进屋,趴在茶几上继续复习。一米八的长腿憋屈伸不开,窝成一团。
“盛饺子去。”林楠木坐在行军床上,床下都是林立新三轮复习资料。
去年一家人还算热闹,今年这个家冷冷清清。黄淑华没吃几口,哎呦来哎呦去,一个劲说去了谁谁家串门,“人家那装修,电视机占了一墙,跟卷帘门一样,还能升上去。”
“那是投影仪。”林立新咬了口水饺。
黄淑华:“啥是投影仪?”
林立新从碗里抬起头,看了眼老人,欲言又止,没了兴致说话:“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黄淑华知道自己不讨喜,不说话了。客厅里像坐着三个死人,深夜高空升起烟花,连个电视机都没有,春晚一个音也听不到。
林立新放下碗筷,拉开阳台门,去捣鼓那台旧电脑。弄了半天也开不开机,屏幕闪了一下就变蓝屏,最后宣告退休。
“早坏了。”林楠木收拾去刷碗。
饭后都该干啥干啥,林楠木去里屋陪冷玉珍。冷玉珍执意要回家,说大过年在医院不吉祥。
她说不上几句话就累的喘气,林楠木端着水杯,用棉签蘸水抿在她的唇上。
林楠木说了很多话,冷玉珍眨眨眼,或者手指动一下。临睡前,她把手心紧握的东西塞给林楠木。
是把小钥匙,没什么重量,锈迹斑驳。
“你弟,给病人。”冷玉珍低声细语:“钱。”
林楠木压好被子,说让她别操心,医院那边有小姨,冷玉珍知道她又在敷衍,更用力的重复:“你弟,给钱,打架的……病人。”
“都弄好了,”林楠木告诉她,“赔偿的医药费是大伯卖车出的,他们没再找林立新麻烦。”
冷玉珍轻轻摇头,她不信,一行泪从眼角滑下来。
她把钥匙放在枕边,等林楠木关灯出去,她才闭上眼在黑暗里睡着了。
林楠木一直以为春节那一周,像是人短暂的避难所,没有苦难,只有欢声笑语,连桥洞下饥寒交迫的流浪汉都会露出笑脸。
城市的每个角落挂满红灯笼,哪里都张贴着对联,让人忘记过往,好似人间才是天堂,没有贫穷饥饿,甚至没有生离死别。
后来她才意识到,不是没有死别,而是没有葬礼。
冷玉珍离世的那天是除夕,春节没过,只能闷丧。大年初五之前不上工,不埋人,丧事不能通知亲朋好友,葬礼过了初五才能办。
冷玉珍火化的那天,原莎莎从老家赶回来,黎璟也来了,她剪了公主切,没化妆,脸很素,右脸有片红。
“你脸怎么了?”原莎莎问。
黎璟刻意用头发挡住,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我爸打的。”
原莎莎目瞪口呆,“你都高中了,你爸还动手啊?”
“我就是四十了,也不妨碍我爸把我骂成孙子。”
“别惹你爸生气了,好好高考,别往外跑了。”
黎璟还是那句话,“是他选择生气,我没惹他。”
一直没说话的林楠木突然开口:“我也希望我妈是跑了,过几天想通,还会回来。”
这一下黎璟和原莎莎都没说话。
“我去收拾下她的东西。”林楠木回到里屋。
黎璟掐了自己一下,“怪我不会说话。”
林楠木收拾冷玉珍生前的衣物,两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里面没动静,便进去看看。
地上零散几件里衣跟旧物,毛衣脱线了,连围裙都缝了好几个补丁。冷玉珍的东西很少,林楠木蜷缩在地上,躺在那一小片衣服上。
她们以为她睡着了,走过去发现她很有精神睁大双眼,在看天花板。
“天上啥也没,你看啥?”原莎莎问。
林楠木说:“有啊,我妈去世前能看见的地方只有天花板,天花板能看见人的一辈子。”她喃喃自语,“真空啊,她怎么熬过来的?”
林楠木一滴眼泪不曾掉,这些时日像一潭死水,静得吓人。
她没浪费太多时间,自己爬起来,把一件件旧物往箱子里装,自语道,“我怎么连妈妈都没有了。”
原莎莎眼睛红了,感觉心被狠狠捏了下,她哽咽着,想安慰几句,可林楠木坚强得像钢铁之躯,她没有表现出脆弱,也不想身边人来安慰。
天放晴的时候,她抱着纸箱子出了门。
高三还有三四天就开学,林楠木回老家了一趟,把冷玉珍的骨灰盒跟外公外婆放在一起,找了个空气好的地方,把冷玉珍的遗物烧了。
老家没人了,小姨陪她想多住了一天,白天的时候她在田埂上一站就是一上午,看远处结冰的的小河。
小姨以为她要多待几天,结果她说下午就要回去,两人坐了车一路颠簸回榆城。
大地回暖,高三最后一学期大家发愤图强,高考生们每天天不亮来教室,学到宿舍关门,再听不见有人抱怨考试和排名。
现在名次一出来,纷纷拿着小本子记,比较进步还是退步了,跟目标大学差多远。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高职单招陆续开始招生报名了,杨雅静特意在班里说了说,近几年国家政策,未来规划和热门专业。
“其他的话就不多说了,有意向的同学私下来找我领宣传页。”
教室又恢复寂然,各自改错题,准备下一轮考试。
林楠木桌上摊着英语练习册,阅读理解全篇只对了九个,于心不忍画着叉。
时间一天天过去,黑板上的倒计时从三百多变为两百多天,进入三月份,正式变为一百天。
百日誓师大会在下午,宣讲人是林立新,他跟薛永祥打架的事没翻篇,支持他的人寡不敌众,“林立新还背着大过,凭什么他在台上?”
“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同学说:“付楸走了,现在第一就是林立新的,校长都看好的高考状元,之前事甭提了。”
薛永祥吊儿郎当站在后面,和林楠木都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人在班里说闲话。
赶上誓师大会提起这事,几个女生窃窃私语,“林立新背处分有点冤,薛永祥自个都承认,打他最狠的是郑旭。”
“那林立新也参与,反正他就是仗着年级第一,老师不把他怎么样。”
“哟,真酸。”裴风听不下去,讥讽笑着。
“林立新平时也不惹事,到底是为啥动手?”
一个知情的女生说:“好像是因为林楠木,薛永祥背地里叫她是陪酒女,酒家小姐,还把照片弄成小广告……”
“我去,真的假的?”女生声音更低了,“无风不起浪,他为啥造林楠木的谣?”
“不知道,真真假假谁管呢,操心你高考吧。”
……
林楠木远远听着,指甲盖深陷皮肉里,她狠狠地掐自己,十指连心,心口跟着隐隐作痛。知道真相后把所有不适感往肚子里咽,前面的同学挡住视线,她看不见台上意气风发的人。
成熟浑厚的声音通过喇叭在校园里回荡,传入师生们的耳里。
林楠木体会到引以为豪的感受,她希望林立新永远站在光亮的地方,远离苦难。
主席台上横幅在清风下招摇——拧成一股绳,搏尽一份力,共圆高考梦,披荆斩棘,直挂云帆!
学校领导一个接一个发言,慷慨激昂朗读完誓言,无数个气球飞向蓝天,花花绿绿不受束缚,十六班喊:“青春无畏,高考无畏——”
后面的班级不甘示弱:“十年一剑今朝试,吾辈今朝数风流——”
“高三万岁——高考必胜——”
同学们俨然不是半年前被高三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模样,此时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那是胜利凯旋的曙光。
誓师大会过后,老师让每个人准备张纸,写上目标大学,叠成纸飞机扔出去,大家力争飞得最远的那个。
后黑板贴了一年的便利贴被撕下来,走廊上人头攒动,围着栏杆,一群少年人欢笑,一只只纸飞机如万箭齐发,高三在楼上砥砺斗志,高一高二在操场上深受鼓舞,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付楸!你咋来了?”裴风一转身就看见从办公室出来的人。
他把人拉到自班门口,“不能走,让你这个没机会高考的人感受下考前feel,羡慕吧。”
付楸配合说:“真羡慕。”
裴风给了他一张白纸,让他学着样子叠成纸飞机。付楸没照做,自己折了个风车,中间用手摁着固定。
林楠木看看眼:“折成纸飞机才能飞出去。”
付楸转着风车叶:“我想拿在手里,梦想就该用手攥牢。”
她赞同他的话,他们并肩站着,散落的碎光从树冠荡到枝梢,清凉的疾风刮到脸上,对面的梧桐叶绵延不绝地回响。
付楸看着操场那边,林楠木顺着望去,看见拉着横幅在跑的褚于欢,她喉咙发紧:“付楸,新加坡那边气候怎么样?”
他侧头:“说实话不怎么样,长夏无冬,靠近赤道,多雨。”
林楠木听到后两个字,笑了笑:“这点跟我们这里很像,雨季快到了。”她仰头望天。
“祝你在那边生活愉快,学有所成。”她停顿了下,“你还会回来吗?”
“会。”付楸转过身,靠着栏杆在看她,“有一个人在这里,毕业我会回来。”
一阵安静,风乍起,漏下的光斑来回移动,空气有点燥。
“是喜欢的人吗?”她不自觉问出口。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近到可以闲聊起各自的隐私,付楸并不在意,他偏头看过来,思考着:“抱歉,我还不能确定这种是否叫喜欢,我很在乎她。长到现在,第一次有在意的女生,马上要高考了,这种事打算之后再告诉她。”
林楠木深呼了口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听他这么说,自己好像真的不在意。
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看吧,改变是常态。
“那我也说个我的事情作为交换吧。”她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让:“我以前暗恋一个男生,不过我现在不喜欢了。没想到夏天还没到,这份喜欢就结束了。”
付楸好半天没说话,外露的情绪并不分明。
“祝你一帆风顺。”
“你也是。”
太阳光折射在他们脸上,微风轻抚,浓荫处绿叶在蓝天下摇晃。他们在第一次见面的楼梯口告别,然后擦肩,他朝着上一层走去,她一步一步向下。
上课铃响的刹那,尘埃落定,谁也没看到。
教学楼上一个迟来的女生和搬水回来的男生碰面,险些撞上,女生有些愣住,看着男生那双漆黑的眼睛。
竟有种一眼万年的错觉。
恍惚间,仿佛回到林楠木和付楸的初见。天依旧很蓝,谷鸟啁啾,每天都有新故事发生,可主角不会一直是他们。
家里的电脑早坏掉了,周末林楠木去网吧一趟,听从杨雅静的建议,报了当地一所高职高专。
电脑右下角弹出的新闻,天气预报员在播报近日天气预警,亚热带季风气候区五月入梅,七月底出梅。
回去的路上,艳阳高照。晴日不多了,又是一个昏淡无光的雨季开始了。
她想了想,登上许久没登过的□□小号,给列表里唯一的好友付楸发了一段话:
我只想像公园里落英缤纷的长椅,不宠无惊活完一生。你就像我生命里的一棵树,后来,我也想长成枝繁叶茂屹立的模样。
点击发送后,她退出账号。并未注意到□□闪出的消息。他们唯一一次对话,付楸的回复,她没有看到。
原莎莎在附近培训机构补习,中午休息,两人沿着街心公园逛了圈。“我记得这有好多花树。”林楠木坐在长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哦你说楸树,前几年要铺路,树都被砍了。”
“都过去几年了。”林楠木惋惜,原来那些香气扑鼻的树也是有名字的,楸花团簇,香气迷人。
林楠木被太阳照着,快要睡着,原莎莎打了她一下,“你最近有没有学习啊!我都想好了,你想留在榆城上学,到时候我就报榆师大,你可别笑话我,我目标定的挺高。”
“不会。”林楠木睁开眼睛:“专业省排名第五的人肯定能考上。”
原莎莎笑了,拉着她的手臂,亲昵地靠在一起:“你选好学校了没?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只要能坚持到最后,结果不会差的。”
林楠木沉默了会,她走单招的事情没给任何人说,包括原莎莎。
她是有私心的,高考在即,每个人的心理素质不同,她不想让自己影响到他们。目前班里没有人走单招,外班有很多,还在奋战高考的人眼红羡慕,她不想让原莎莎分心。
林楠木又一次选择缄口不提。
脚边几只麻雀蹦来蹦去,正是岁月静好,不远处忽传来消防车的鸣笛。两辆车声势浩大急速驶来,她们扭头看去。
斜后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某一家着火,冒着黑色浓烟。民警在疏散附近的住户,消防员在前线灭火。
林楠木她们在公园都能看见那边的火势,下来的住户都聚在宽阔的空地,这会中午,大概率都在午休,有的连鞋子都没穿。
着火的那家两楼平房都烧了,火舌爬上黑乎乎的墙面,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他家二楼是租户,他们人安全逃生了吗?”
“83栋二楼租户在这。”人群后头传来一声呼喊。
这边都是老房子,林楠木看了半天,刚想说什么,原莎莎就大叫:“这不是裴风家住的地方吗!”
没给反应的时间,她就往人堆里跑,知道着火的那房子正是裴风家住的二楼,便大喊:“裴风在哪?裴风!”
聚集在一块的人都侧目看她,以为是家属,都跟着喊起来,“有人没出来吗?叫裴风的在不在!”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直到花坛后头伸出一条胳膊:“这儿——”
原莎莎已经看见他了,近距离看到火灾现场,胆战心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们是第一个疏散的。”裴风手臂伤了,疼得龇牙。
原莎莎左顾右盼:“叔叔阿姨呢?”
“受了点皮外伤,被救护车拉走了。”
“你胳膊出血了!”原莎莎惊呼,下意识坐到他旁边,“你别动伤口。”
两人突然靠近,裴风往后仰头,看着她凑过来,作势就像要给小孩吹伤口的样子,哭笑不得,“你干嘛?”
原莎莎理所当然,“你怎么不去——”
“算了,我去,你在这等着。”她想也没想起身,冲找过来的林楠木说:“裴风在这,你看着他点。”
裴风浑身湿着像洗了个澡,发丝往下滴水,他低着眉眼,扣着手上的碎渣子。
“怎么回事啊?伤的严不严重?”林楠木问道。
裴风用纸巾擦汗,“房东是个老太太,火上的高压锅炸了,好在人没事。”
“太不小心了。”林楠木想起他是租户,“那你们之后住哪里?”
“我住校,我爸妈去我舅家住几天,然后再找房子。”
“行。”林楠木这才知道裴风家境跟她一样,他在超市打工名义说是挣零花钱,其实是为了攒学费。
他比想象中要成熟,气节坚韧,从不抱怨生活的苦。
原莎莎还没回来,裴风伤势并不严重,过了会感觉不到疼,他闲聊着:“其实我很早就认识原莎莎,那时候她跟现在一样,跑着去帮我买药。”
林楠木诧异:“啊?你们以前认识?”
“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裴风长叹,“我家一次失火,当时救我出来的是原莎莎的小叔,那场火灾严重,现场的房子都毁了。”
“她的小叔……牺牲了。”
那天下午,原莎莎背着书包从对面小学出来,看见地上小小的男孩和后面烧起来的大火,吓得哇哇哭。
以为躺在地上的裴风没气了,边哭边朝他跑来,第一次见面就是她皱成一团的小脸。
“我到现在都特好奇,很想知道她那时候哭什么。”裴风回忆着一段往事,灼笑。
过往历历在目,他说:“我猜她估计会说‘因为我不想看见死人’。”
林楠木静静听着,“那她现在是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想告诉她,她不记得了正好。”
“为什么?”林楠木瞠目。
裴风神情清冷,几行汗珠顺着快流到唇边,他抬手抿了下:“因为我喜欢她,我不想让她认为我的喜欢是出于对她小叔的愧疚。”
“可是我很早就喜欢她了,从她隔着马路向我跑过来的时候。”裴风笑了笑,露出整齐好看的白牙:“我想靠自己走到她身边,再等等吧,我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与他人无关。”
“高考完就表白,祝我成功。”他坦诚的说,眼底像盛着闪烁的星子。
“那你马上就成功了哦。”
“我也觉得。”
两人都大笑起来。
原莎莎提着药袋跑来,眉头紧锁,跑得很快,像在拼命呼吸,张着嘴巴,有一种不管不顾朝着某个目标蓄着全部的力量。
林楠木一下子明白裴风为什么会记这么多年,那像是一种在密云不雨的荒地看见一轮滚烫的太阳。
所有喷发的热情都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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