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哗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件看似毫无头绪的女鬼索命案,最后竟是凶手自行站出来承认了。
香君面上恨意不减,嘴角挑起讥讽笑容,她发了狠,一把推开扑倒她身上拥着她的丫鬟,几乎是挑衅般地看着越霁。
“越少尹,怎么不下令,现在又心疼了么?舍不得捉拿我,将我扔去牢狱中么?”
她能在春雨楼一众美貌女子中杀出重围,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低。从越霁在忠义伯府为她出头起,便洞察出越霁与其他官员的不同。
那是同样身为女子才会拥有的情感,越霁在真心实意地怜惜她。
事到如今,逃不掉了。
她在赌。
赌越霁会松口。
话音落下,金麟卫和赵寒山皆是不悦,连青梅面色也变了几变。
越霁对香君已十分尊重,换做别的官员来审理此案,早在没发现证据时,就将她带走严刑拷打了。
她既是连害了三人的杀人犯,辜负了众人对她的善意,还要堂而皇之地嘲讽待她温和有礼的越霁,当真是猖狂至极。
赵寒山不自觉握了握腰间剑柄,盼着越霁下令,将嫌犯香君捉拿归案。
越霁深深回望着香君,良久后,终于下令,可并不是叫赵寒山动手,而是叫金麟卫说清楚。
“李仵作发现的毒药为何在前两名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为何只有苏苇身上才有此奇毒?”
“李仵作是在死者胃部发现了少许毒药残留。原来凶手用的毒极其精妙,服下后不到半日,此毒就会被内脏完全吸收,只服用一两次并不碍事,只有常年累月地服用,才会诱导毒发。”
“毒发时神思疲累,手脚无力,到药石无医之时,中毒之人会看见幻象,最后惊惧而死。若非极其有经验的大夫,诊脉时只会以为中毒者身体气血亏虚,痰湿内生,是以前两次并没察觉到异端。”
马季死前两三个月里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找大夫看病,越霁并不知道。
可任申和苏苇皆是有大夫诊脉,叮嘱他们好生休息。并不把大夫医嘱当回事的任申,便仍在三月之内毒发而死。
而苏苇却多了许多关心他的人,被家人按医嘱关在家里,甚至两月后渐渐恢复起来。
若非苏三夫人一时心软,为他求了忠义伯夫人的请帖,叫香君寻了机会也杀人灭口,也许他这时还好端端坐在家里。
越霁仍然不肯下令叫赵寒山捉拿香君。
先沉不气的是香君,她不耐地盯着向越霁禀告的金麟卫,待那人好不容易说完,迫不及待接了话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自从发现马季和任申与拐卖我的人有关,我就恨毒了他们。而至于苏苇……”
她面上笑容只叫人觉得凄苦嘲弄,似是恨他们因贪念毁了自己人生,又似乎是讽自己命苦。
“人人都说苏苇对我一见钟情,爱我甚重,愿为我一掷千金。可没有人知道,他并不是喜欢我,只不过要拿我做样子。”
“苏苇才是真正掌管春雨楼之人,他需要不时来管理事务,又不肯让旁人知晓,故此命我配合,叫我故意在众人面前冷落他。而他在我那被落下的脸,背地里却要我千倍万倍地还回去,我在他面前连条狗都不如。”
见她状似癫狂,越霁心中千回百转,终是叹了气:“你受累了。”
从未想过会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香君一时怔住,双唇微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泪珠终究不受控地落下。
“所以我杀了他们。我先乔装打扮成男子,在马季的酒水中下了毒。守到有一日,他从花楼出来,忽然扑通跪在地上惊叫,我便明白这是毒发了,他快死掉了,就将他拖到闻香楼的暗巷里去。”
“闻香楼里欢声笑语,他却在暗巷里尖叫,我一刀一刀割掉他的二两肉,血溅到我脸上,又腥又臭,我却觉得幸福极了。”
她举起右手,痴痴望着,仿佛又看见了洗干净的血迹在手上的模样,泪珠却不曾中断。
“然后再是任申,他和马季一样好骗。只可惜因为马季的死,闻香楼多了守着暗巷的龟公,我没法将他也带到闻香楼暗巷,便将他拖到无人去的角落,多花了些时间,他便已经断了气。我始终不解气,还是一刀刀剁掉了他身上的脏东西。”
她忽而又看着越霁,凤眸里带了十分痴狂:“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回不了头。而害得我沦落至此的凶手,正是苏苇,是他要开这间春雨楼,才使得我永远回不了家,所以我一定要杀他。”
越霁此时也将所有事情整理通顺,无甚情绪地点头道:“可他中毒不久,就被家人关了起来,你没办法再下手。”
多亏苏家那个手段果断的人,将苏苇捆在家中,倒是让他多延续了几日寿命。
“可他那个蠢货,好不容易快养好了病,几日前就让阿庆来送信,得知我要去忠义伯府,逼着他姐姐求了请帖带他去。我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索性加大了剂量,将毒药放进食物里哄他吃下。”
香君眼中泪珠不曾断,可嘴角笑意愈发浓烈,似乎回想起今日一步步动手除掉苏苇的过程,她满意至极。
“说来真是好笑,苏荆也并非什么好人,他甚至还指使云娘在我们面前将一个想逃走的姑娘活活鞭打致死。可谁叫他偏要在外人眼前演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才被我寻到了利用机会。”
她顿了顿,继续厉声道:“等苏荆骂走他,我就将提早备好的染血帕子扔到地上,骗苏荆也离开。随后,我偷偷跟上苏苇,哄他至最偏僻的花圃,待他毒发哀号到断了气,仍将他的脏东西割掉扔去了河里。”
“就是因为那脏东西,他们才会绑走这么多女孩。我眼睁睁看着被绑来的女孩被打被骂,被脱光衣服当做狗折辱。直到她们变成我一样,唯唯诺诺,苟且偷生。或者干脆真把自己当做狗,反过头来帮着他们教训我们,才能日子稍微好过一点。过了两三年后,运气极好的,和我一般,侥幸活着。绝大多数人,早就染了一身病,全身溃烂而死了。”
香君眼里已布满血丝,终究将积压了数年的泣血之词宣之于口,身上忽然觉得无比松快。
她酣畅淋漓地恸哭起来,经年的泪水如同暴雨倾斜而下。
只是旁听着的众人,也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分明找到了残忍杀害了三人的凶手,此刻却不约而同地生起怜悯之心。
良久后,她止住了哭泣,仰头看着对面数人,面上情绪浓烈复杂,唯独不见畏惧之情。
走到这一步,香君仿佛认了命,收起喉咙中的泣音,她冷声道。
“越少尹,我认罪。”
越霁始终未曾开口,直到香君再次认罪,她幽沉双眸骤然多了几分冷凛。
她出声询问,可对象,却不是香君。
“她都为你做到如此份上了,你还不肯承认?”
越霁终归不能松口。
低垂许久的头终于抬起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自香君认罪伊始,她身后的小丫鬟便压低了脸庞,叫人看不清面容神色,只知道她双肩始终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睫羽滚落到地面。
此刻小丫鬟的脸上全是泪痕,而她一双眸子,比香君更加阴冷狠厉。
她注视着越霁,丝毫不掩盖眼底的恨意,仿佛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一般。
越霁无甚畏惧地回望着,心里唏嘘,面上却不显。
“乔装打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你们二位。香君姑娘生得美,许多人见她一次,就记得她的脸,无论换了何等装束也容易一眼认出。”
“而你脸上有疤,也是十分引人注目。长乐街各家花楼消息互通,大家只要提到那个脸上有道疤的人,都会联想到你。”
“仔细想来,马季和任申中的毒,长达两三月之久,你们两人无论想用什么方式乔装,都不能长久的掩盖下去,做到每一次他们在花楼喝酒时,都能悄无声息地下药。”
说及此处,越霁语气陡然一冷:“这个难题并非无解。去不掉脸上的疤,就多画几道疤。女子无法随意打扮成男子,可十五岁的少年,若生得身量纤细,骨骼修长,做到男女莫辩,也未尝不可。”
“张勇和送菜老伯都只远远的望见素娘一眼,为什么素娘眨眼功夫就会消失呢?也许那人就在片刻功夫中,扯下面纱,摘掉白花,露出少年特征,融入了人群中。想来现在让官差去你的房间,应能找出面纱和素白裙衫,也许还有许多男子的装扮。”
她放慢了语气,一字一顿,却不容置喙。
“回山里猎户、村中屠夫,十几岁的少年满脸疤痕麻子,甚至回魂报仇的素娘,全都是你,裴瑜。”
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被唤出,裴瑜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试试盯着越霁,极力咬着牙齿,不让表情松动,可眼里血丝密密麻麻,似乎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
“不是的!”
香君惊叫出声,她哀哀望着越霁,又转头看向裴瑜,一时悲从心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对越霁磕了个响头,再也不复片刻前的高傲自持。
她放下了所有身段,动作极快地一次又一次向越霁磕头。
“越少尹,求求你,抓我走吧!我才是主谋,我才是主谋啊!”
她磕头的力道很大,不多时便有鲜血涌出,沾满了纱裙,她却仍是无知无觉般地磕着头。
裴瑜怔怔看向她,眼里满是心痛,良久后,裴瑜沙哑着开口,声音和往常千差万别,竟是个少年音色:。
“你为我做得够多了,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