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霁定定注视着香君。
她说得极对。
怎么会不恨呢?
秦楼楚馆,烟花之地,其中姑娘小馆,个个皆是艳若桃李,媚骨销魂。女子恨其魅惑人心,男子爱其温柔小意。
从无人念及她的真切心境,锦衣玉食,万千簇拥又如何。
拦不住厌恶之人的肌肤相亲,逃不过谈之变色的花楼之病。今日还有无数男人想要一亲芳泽,明日便草席裹尸扔去了乱葬岗。
江南失踪女童多达四十余人,可偌大的春雨楼,也仅养了二十多位姑娘。
消失的女子,便是在如花似玉的年龄,染了一身病,长久地阖上了双眼。
香君背脊绷得僵直,如在忠义伯府被苏家家丁擒住时一般。
她在防备越霁。
“越少尹。”
这时门外踏入一个金麟卫,云娘自是拦不住他,在门口气得跺脚,待越霁转眸瞧她,她讪讪收了动作,趁越霁又望向金麟卫时一溜烟跑了。
越霖走时,因着她的叮嘱派了人去查探消息,金麟卫见屋内有人,便不言语,越霁却冲他点了点头:“说罢。”
金麟卫自是听她命令禀道:“查到给素娘开堕胎药的郎中了,他承认当初有男人给了他银钱,让他故意开了最猛烈的药方。拿了画像给他比对,他也认出男子是马季。”
他抬头瞥一眼香君方向,又继续道:“正如越少尹所言,郎中也承认,去年曾有个姑娘用计哄他,诈他说过此事。那姑娘生得极美,只是面上有疤。”
“啪嗒”。
小丫鬟双手力松劲泄,砸了个紫砂壶,满屋蕴了茶香。
香君神色微微一滞,复而冷冷瞥一眼丫鬟,不许她张口,自己亦然无辜笑着。
“我确实问过。染湘和我都见过多少姑娘堕胎了,素娘虽不是头一个堕胎而死的,却是死得最惨的一个。饶是郎中再昏庸,也不至于开出如此狼虎药来,我便存了疑心,悄悄让我的丫鬟去问了。”
她不急不缓地说着,语调仍像是乐声一般动人。
仿佛自己并不是处于被当做嫌犯审讯的境地,而只是和什么公子谈着诗词歌赋,下一刻就能坐在古琴前唱起来。
越霁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却笃定异常:“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香君已经做好了要和她辩论许久的准备,却不料越霁开头是这一句,右眼皮狠狠一跳,她面上神情变了几变,终于柔柔地笑起来。
“越少尹说得对,不聪明的姑娘,做不了春雨楼最当红的头牌。”
“不仅聪明,而且很坚韧。”越霁仍望着她,收起了眸底的怜悯唏嘘,她忽然意识到,香君并不需要这般目光。
“越某还有个猜测,香君姑娘听听,劳烦也告知越某这次是否正确。”
“你听说素娘惨死,没有人愿意收尸,因为怜其死状,所以即便不认识她,也带着丫鬟去帮忙。当时听见染湘痛骂马季,说他宁愿让素娘惨死,也不愿意赎身。又听染湘提起素娘日日亲手为马季做糕点,你一听素娘说起糕点模样,便知道那是你家乡之物。你很聪明,听到染湘说起马季见到糕点脸色大变,立即猜到糕点有什么特殊意义。”
抿了口茶水,越霁懒洋洋打个呵欠,见香君皱了眉,葱白手指无意识地敲打一下桌面,才继续道。
“联想到素娘的血崩之兆,你便找了丫鬟去诈开堕胎药的大夫,得到大夫的承认。马季不惜使计也要让素娘死,一定是因为素娘无意中做了暴露马季秘密的事情,你几乎可以断定马季不愿意让别人注意到他的点心。”
“到了这一步,你只消多观察马季几次,便能发现,同他接头之人正是任申。”
香君神色莫名地瞧了越霁一眼,嘴角漾起一个凄苦的笑,一口否定越霁的所有推论。
“越少尹此番却是猜错了,我并不记得在春雨楼以前的事,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江南人呢?至于您说的江南点心,我更是没见过的。”
丫鬟不知何时走到了香君身侧,紧紧贴着她,越霁瞥一眼丫鬟握拳后手上露出的青筋,不以为意地笑笑。
“那就当我猜错了罢。只是我还有个问题,你当时既然查出马季才是害死了素娘的罪魁祸首,那为何不报案呢?”
这时,越霁又迂回到最开始的故事,香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目光迷茫一瞬。
丫鬟却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认定越霁并无别的证据,眼底便带了几分厉色。
“越少尹不要欺人太甚,您方才也听见了,那大夫的话是我使了计谋诈出来的,我们姑娘什么证据都没有,就算告到官府又怎么样呢?官府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左不过打那庸医几个板子便放人了,姑娘就算去告了,也仅是平白惹一身骚。”
丫鬟越说越急切,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起来,面上竟有些狰狞之状。
“闭嘴!”
香君陡然打破了恪守的端庄姿态,柳眉拧起,厉声对起护主心切的丫鬟呵斥道:“没你讲话的份!”。
小丫鬟的高声辩白戛然而止,她神色委屈地望了香君一眼,到底垂下头不再争论。
越霁冷眼瞧着这一幕,即便香君出声极快,她亦不曾错漏丫鬟眸里的恨意。
她抿了抿唇,就在这时,青梅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纸张,她走到越霁身边,将纸张递给越霁,又凑到越霁耳边想低声说点什么。
赵寒山一看她神情,明白马季和任申的日期对上了。
越霁却打断青梅,径直抽出凳子让她坐下,等青梅坐着喘了两口气,越霁才开口吩咐道:“说吧。”
闻言,青梅转头疑惑地瞧了瞧忽然对他们生出敌意的香君主仆,事关重大,这两位能在此旁听吗?
越霁略一沉吟,仍示意她继续:“不碍事,我想这件事到最后,总要告诉她们两位的。”
香君主仆闻言,皆面色怪异一瞬,坐着的香君率先恢复过来,顷刻间又变回了目光沉静的冷美人。
丫鬟眼里却溢满戒备,香君背对她,仍能感知到她情绪不对。
不动声色地缓缓垂下右手,抚了抚丫鬟手背,她面上神情才和缓许多。
越霁眼角余光将两人动作尽收眼底,又听见青梅开口道。
“金麟卫将各家老板能记得,能找出的日期都记上了。我将任申和马季出现在各家花楼的日期对比过,马季每次吃酒的花楼数目并不相同。按众人记得的次数来讲,他通常从街头第一家开始吃酒,不多时就离开,一直轮到了任申也在的那一家花楼,他吃了酒之后,下一家花楼就没有他进门的记录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又问了见过马季的陪酒姑娘,都说马季带来的糕点不多,一般也就两三个左右。贺丰年大人的江南女童失踪记录里,女童通常也是一次只失踪两三个。而马季出现在花楼的日子,均是在江南失踪案发生后半月左右。”
闻言,越霁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香君,继而语气微冷道:“半月么?正好是从江南到长安走水路需要的时间。”
青梅言下之意显而易见,驻扎在江南的拐子拐走女童后,将女孩藏在船里,运送到长安,码头上等着的马季得到人数信息,就做了点心,带去长乐街,用点心个数来通知任申做好准备。
不过任申得了消息后,又如何通知到春雨楼?
越霁皱了眉,她开始查春雨楼时,任申已经命丧黄泉,手里自然没有任申和春雨楼接触的证据。
就在此时,香君垂了眼眸,蓦然开口道:“任申时常来春雨楼,不过他从来不找寻常姑娘陪酒,只要云娘。”
小丫鬟再次失了分寸,惊叫道:“姑娘!”
香君对这声呼唤置若罔闻,只是嘴角抽动几下,想要扯出笑容,弧度却十分僵硬难看,仿佛浑身都仿佛被抽尽了力气。
“我竟不知道,越少尹一直在调查江南的失踪案。”
她再也不顾忌举止应当如何优雅,笑容应当如何赏心悦目,面上笑意扭曲十足,却是越霁第一次见到她的真正心绪。
心念一动,越霁将心头杂乱思绪统统压下,侧眸看着香君。
她认下自己在暗中观察任申,亦然默认了越霁先前推测。
这次试探果然不错,青梅此番言语,恰好解了她的心结。
越霁秀眉微挑,眸光沉了沉,这时又听见身后传来金麟卫唤她的声音。
“越少尹。”
转身一看,越霁认出是留在京兆府的金麟卫,眨了眨眼:“苏苇的死因有发现?”
金陵卫便点头禀道:“李仵作查出了苏苇的死因。凶手下了一种奇毒,李仵作已经将此□□写了出来,我等正在长安各大药铺询问,不时就能找到买药之人。”
“不必再查了,毒药是我让丫鬟买的,毒是我下的,药在我房里,我拿给你们便是。”
香君忽地站起来,双目赤红冷厉,她高傲地扬起下颌,油然生出一种凛然之态。
“他们三个死有余辜,我却只后悔没早些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