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五十年,正是五年前。
江南府,永州城。
在热闹的元宵灯会上,发生了一起失踪案。
一位乡野郎中和妻子带着十岁的龙凤胎儿女猜灯谜,小男孩嚷嚷着要旁边铺子的小面人,姐姐就拉着他乖巧等着老板捏面人。
忽然人潮拥挤,两夫妻拼命从人群中挤出来,却发现距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儿女消失了。
越霁上前扶起还在磕头的香君:“裴瑾姑娘,你不必再替弟弟顶罪了。即便毒药在你房间,真正有时间作案之人,也只有裴瑜。”
裴瑾、裴瑜,他们父母用美玉为其命名,想来是用名字祈祷,希望两个孩子的人生能同无暇美玉一般,这便是为人父母最殷切的期盼。
奈何世事无常,片刻之间,和和美美的四口之家就被迫分开。
母亲哀痛过甚,不日郁郁而终。父亲葬了妻子,收拾行李,做了江湖郎中,要走遍乡野,找回失踪子女。
而骤然被人强行掳走的两个孩童,来不及哭喊嚎叫,便被捆住手脚,堵住口舌,扔进暗不见天日的船舱隔板中,送进了春雨楼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狱。
裴瑾悲戚地仰视着越霁,不肯起身,眼里泪水汹涌不绝。
“我们做错了什么?分明是,分明是他们的错啊!他们才是杀人犯!从我们被送进春雨楼那一刻起,裴瑾便死了,裴瑾被他们一鞭一鞭地抽死了!”
在无人反应过来之迹,裴瑜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忽然猛地扑上去,将越霁一把推倒,疯了似的骑在身上,双手狠狠掐住她的脖颈。
越霁眼前一黑,她手臂无甚力气,即便抵挡也无济于事,不过眨眼工夫,咽喉处便快要窒息。
众人一时不察,没料到裴瑜还会做最后挣扎。
青梅率先反应过来,一声尖叫要扑上去,赵寒山瞬时将她往后一推,和在场几个金麟卫都要冲上前。
这时一道黑影闪过他们身边,连眼皮还未来得及碰到下睫毛的时间里,越霖就一把擒住裴瑜双手上臂,蓦然往他身后一扭,将裴瑜手臂卸下。
他又立即拎着裴瑜脖颈,不甚怜惜地往金麟卫方向一送,裴瑜便被他擦着地面滚到金麟卫脚边。
双臂被卸,裴瑜痛苦地扭动几下,额头布满冷汗,整个人蜷缩起来,面目因为疼痛而狰狞异常。
“阿瑜!”
裴瑾惊呼一声,连滚带爬扑到双生弟弟的身边,流着眼泪,一声声唤他名字,而裴瑜仍不服气地大骂着。
“你们就知道抓我,抓我阿姐!你们这群欺软怕硬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去抓苏家的人啊!”
无人理会他的叫骂。
越霖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将越霁扶起,方才只一瞬间的窒息,便叫她面色有些发了青。
白净的脖颈肌肤上渐渐浮现出乌青的勒痕,瞧着便十分触目惊心。
她咳嗽两声,发现越霖目光沉沉,注视着她脖子上的伤痕,周身的肃杀之气凌冽至极。
越霁恍惚觉得,若是她再不出声,越霖该冒着被万人弹劾的风险把裴瑜的脖子扭断了。
虽然裴瑜适才要杀了她的举动让越霁也心生恼怒,但她到底比越霖冷静些。
急忙抓住他青筋暴起的右手,被掌心薄茧刺了一瞬,她仍不带犹豫地反手握牢,开口劝道。
“咳……我没事,咳咳,就是有些呛着了。”
越霖剑眉仍紧紧拧着,不放心地追问:“可有其他地方伤着了?”
她摆摆手,被赵寒山推倒的青梅也奔过来,小脸煞白地看着越霁:“小姐,我赶紧给你上药吧。”
“回马车上再说,”越霁不以为意道,“赵捕快,先将嫌犯拿下吧。你们就派个人赶紧回京兆府,通知向大人,已将凶手捉拿归案,让他做好准备。”
后一句是吩咐金麟卫,他们望一眼越霖,而越霖转身指了个金麟卫道:“你和赵捕快一起将嫌犯押送回去。”
其余人便听了越霁吩咐,屏声退下去。
留下的金麟卫,一把将裴瑜拎起来,他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金麟卫也不再动手捆人,只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押了下去。
赵寒山将仍跌坐在地上的裴瑾扶起来,他对面前这个女子感情实在复杂。
先是震撼于一个弱女子竟杀了三名壮年男子,后又同情她无端被苏家人毁掉的一生,现在看见她满脸泪未干,也下不了狠手。
“裴瑾姑娘,我也不为难你了,你自己将手背到身后吧。”
他想了想,话里带了点警告:“别和你弟弟一样,暗地里做什么小动作。”
裴瑾默然应了,径自撑着地面缓缓爬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去。
随后越霁也跟在越霖身后出了春雨楼,越霖赶来时带着的金麟卫等在门口,他沉声吩咐几句,金麟卫便进去驱逐起客人。
坐在马车上,越霁撩开帘子,看见不明所以的诸多客人怨声载道地离开,而姑娘们则全跟着金麟卫上了其余马车。
路过者见到这一幕,皆指指点点,猜测春雨楼是否得罪了哪位达官显贵,竟是越霖来强行闭了店。
闲言碎语听得烦了,越霁便转头瞧了瞧长乐街边静静流淌的桃花溪。夕阳西下,浮光跃金,她无意识地打了个呵欠。
将头伸回车厢里,又打了个呵欠,越霁抹掉眼角沁出的泪珠:“今日没来得及午睡,好困。”
正打开了手上药膏罐子,越霖瞥她一眼,见她此刻睡意朦胧,叹了声气道:“睡罢,车上备了毯子,躺着也好上药。”
他嘴里说着上药,却没有将药膏递给青梅的意思,青梅等得着急了,主动问道:“大少爷,药膏不给我吗?”
越霖手心紧了紧,神色莫名地变幻几瞬,飞也似的将药膏塞到青梅手上。
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处,皮肤有些火辣辣地疼,越霁轻轻“嘶”了一声,他便腾地一下站起来:“痛了么?先别擦了,我再找别的药来。”
“哪有这么娇气?”
越霁摆摆手,让他赶紧坐下来:“不是药膏问题,本就是脖颈肿了,才会一碰就痛,上药后已经舒服许多了。”
眉峰微动几瞬,越霖还是坐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心情追问案件。
“我方才听赵寒山叫香君裴瑾,而主犯是裴瑾身边的丫鬟。他既然是男扮女装,也就是说,他就是你始终找不到的裴瑾胞弟?”
越霁想点头,却因为早躺了下来,脖子不好挪动,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叫裴瑜。其实我早该发现的,他们姐弟的许多古怪之处,乍一看会以为是因为裴瑾有问题,故此作为丫鬟,裴瑜便顺着她的意思来。而事实上,裴瑾的古怪之处,其实都只是为了掩护裴瑜。”
越霖略一思忖,反应过来:“譬如他们姐弟身为花楼女子,却穿着十分古板,衣衫扣子扣至咽喉处。寻常人只以为是裴瑾性情死板,却没想到是因为裴瑜有喉结。”
“是了,”越霁扬了扬眉,想起最初裴瑾的辩白之词,“我追问裴瑾,前两次凶手作案时她在何地。裴瑾说自己在练琴,声称她的琴声无人能模仿,裴瑜在一旁嚷嚷着坚持给裴瑾作证。然而事实上,是裴瑾在给裴瑜作证,让所有人以为裴瑜一直在她身旁。”
越霖目光微沉:“在忠义伯府时应也是如此。真正割伤自己,用手帕引走苏荆之人,不出所料的话,也是裴瑜。他们姐弟坚持称自己在凉亭,即便没有人证,裴瑾也毫不畏怕,是因为她本就没有杀人,即便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京兆府也定不了她的罪。”
两姐弟的伪装其实相当成功,若不是裴瑜接连杀了三人,料是也无人能发觉裴瑜的真实身份。
至于为何始终找不到的弟弟,竟一直守在裴瑾身旁,联想到裴瑜脸上伤疤,答案自然也分明了。
即便是喜好男风,贵人要的也是容貌上佳的男童。
想来他们姐弟也是被掳走的当下便明白了这个道理,果断自毁容貌,断了后路。
哪怕要从此换了身份,换了性别,到底能保护两姐弟不必分开。
越霖心下感慨,默然片刻,才开始解释为何出现在春雨楼。
“如你所料,苏文在郊外被拦下时,身上并无账册证据,他声称自己不过是踏青出游。我将人送去了京兆府,此时苏家应也有人赶去接他了。”
“狡兔三窟嘛,”越霁眯着眸子,平静地回应道,“就快要挖出来他们家那三个窟窿了。”
他亦作此想法,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快些休息罢,一会儿还有得忙。”
越霁总算合上双眼,不多时,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已渐渐困倦,在马车到达京兆府前入睡了一会儿。
再下车,她本人便清醒不少,动作也利落起来。
和守门衙役打声招呼,穿过院落和长廊,越霁踏入京兆府衙门,大老远便听见有人在吵闹。
再移两步,走近些,她便看见了为首的闹事者,正气势磅礴地破口大骂,吹胡子瞪眼睛地威胁向子安,口口声声要告御状去。
“你们京兆府如何做事的?我二弟清清白白,不过换了身衣裳,就被你们抓到这里,现在连证据也拿不出来,还不肯放我们离开,此事传出去,当真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越霁揉了揉脸,活动活动筋骨,又露出阴恻恻的笑容:“苏先生,好几个时辰不见了,嗓门愈发响亮了啊。”
那气势澎湃的身形便是一僵,倒不是怕和她打嘴仗,只是怕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冷面煞星,冷冽剑光在他眼底闪烁的模样,他还记忆犹新。
瞧见踏入屋内的熟悉脸庞,坐在正上方的向子安眼眸一亮,立即直了直快趴到几案上的背脊:“越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越霖无甚表情地点头,转而向喋喋不休的苏立,以及沉默不语的苏文说道:“两位苏先生坐罢。”
苏立面色变了几变,到底没了在向子安面前的嚣张气焰,却依旧梗着脖子犟道。
“越将军,苏某只想带二弟回家……”
“苏先生着什么急呢?”越霁率先开口,打断苏立,眯了眸子,笑意盎然道,“既然是来接家里人的,也需得另一位家人到了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