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娘和胡敏娘结伴来到后花园, 在步入兰亭,拜见父亲之前,姐妹两个有些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她们两个是异母姐妹, 而且都并非夫人所出,不比家中的兄长弟弟,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父亲一面。
姐妹俩都十二三岁, 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
如果没有意外,她们会和上面的几个姐姐一样,将在今年订下一门婚事, 然后在明年或者后年——在她们十四五岁的时候, 嫁出去。
正因如此,在接到父亲的召见以后, 姐妹二人心中都有些忐忑。
在这个年龄,这个时间, 莫非父亲为她们选定了婚事吗?
但按理来说, 婚事应该先由父亲透露给夫人,再由夫人把她们的亲身母亲唤来, 如是这般地交代几句, 最后才传进她们本人的耳朵。
怎么会是父亲亲自来跟她们说呢?
这不合礼法。
正因如此, 当胡家家主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 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坐下, 又手指天上水镜的时候, 胡慧娘和胡敏娘几乎同时松了口气,同时心中也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
——原来并不是关于婚事。
只是她们的父亲忽然有了什么想法, 于是将两个女儿唤来,让她们认真地听听天人之言罢了。
天上的水镜直播,姐妹两个一直都在收看。
尽管从未有人交代过, 但抱着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她们悄悄地学习了那种简化的“天上字”、私底下可以唱出二十多首“天上歌”。
前一阵收看孵化基地节目的时候,慧娘甚至偷偷地背着别人,让厨房给自己带了一枚生鸡蛋,还有一只小鸡雏来,用手掌小心地托着,非常惊奇地和它玩了大半天。
或许因为自身处境的缘故,姐妹二人的关注点,一直和城中的诸位大人、名士、官吏有些不同。
比如说,今天的学校直播,大人们先是思考天上的礼法,继而试图解读水镜隐而不露的暗示。
而胡慧娘和胡敏娘,她们只是单纯地感到艳羡,想和水镜里的学生们一样,去和同龄人们一起上学罢了。
就是……嗯,希望能穿着她们自己的衣服,不要穿那种短到胳膊上的半袖。
还有,坐席之间也不要挨得那么近,最好别和男子同席而坐。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两人脑海中一闪而过,甚至没能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念头。
很快,她们的注意力,都被天上的那个女夫子带跑了。
那个女夫子,她讲解的东西好有趣!
她先是绘声绘色地讲解了一个叫做“牛顿”的人,被苹果砸到后,发现了重力的故事。
然后再借着重力,讲起了一种叫做“加速度”的东西。
姐妹两个在案几下悄悄牵着手,屏气凝神,听着邱老师清润柔和的声音。
邱老师自问自答:“那么,物体的加速度与它们的重量,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讲台上取下两个同样大小的球体。
一个是木质,一个则是铁制。
“我们可以猜一猜,木球和铁球,哪一个会先落地?”
胡琦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自然是铁球!”
因为铁球更重啊!
这是个非常符合第一印象的回答。
但听见兄长的回答,姐妹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奇异的眼神。
胡慧娘没有说话。
在她的生存经验里,如果一个问题得以提出,那就不能只把它视作一个简单的问题。
就比如说——倘使夫人把她们姐妹叫过去,垂问她们有没有缺衣少食,底下奴仆有没有不够尽心的,难道是想听她们回答确有此事吗?
而胡敏娘则注意到另一件事。
她把自己的席子朝着慧娘的方向挪了挪,小声道:“姐姐,你发现了吗?”
那两个小球,用肉眼看来,它们的大小是一模一样的。
尽管胡敏娘现在还无法参破其中玄机。
但她仍然以自己敏锐的天分发现了这一点,并且预料到,这种“一模一样”必定具有重要意义。
紧接着,水镜里那位姓邱的女夫子,在同学的帮助下站到了一张桌子上。
这当然是个极不端庄的行为。
但水镜之外,不少人都好奇地屏气等待着实验的结果,竟然没有心思去挑剔。
两颗小球被邱老师举起,拉平到同一高度,同时松手。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
两个小球同时落地。
胡琦惊愕地从标准的正坐姿态,当场就直身而起。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家家主,也略微睁大眼睛。显然,这个结果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趁着父亲和兄长的注意不在两人身上,胡敏娘悄悄地跟姐姐咬耳朵。
“你说,假如木球和铁球同样重,木球肯定会比铁球更大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胡慧娘也悄悄地答道:“我们没有同样重量的木球和铁球。但我们——”
有平时玩耍的小皮球,还有自己绣的空香囊。
说到这里,胡慧娘已经想好了她们该如何复刻这个实验:
明天,她可以和敏娘借口去打秋千,中间“一不小心”就遗落了自己的香囊。
恰在此时,邱老师清缓柔和的嗓音,如同仙纶一般传入耳中。
“可能有的同学注意到了,在这个实验里,我们使用的两个小球是一样大小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使用一对儿一样的小球,而不是一个小球一个大球,或者一个小球一个正方体呢?”
胡敏娘猛然抬起头来。
胡慧娘也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邱老师从头说起,把知识点掰开揉碎地进行讲解。
“……综上所述,我们要排除掉一切可能影响实验的因素。这种方式,就叫做控制变量。”
所以说,重量是变量,两个球体大小相同,是在控制变量。
如果按照自己之前的设想,让球体重量相同,大小不等,就是把“体积”作为实验中的变量。
胡敏娘消化着新学习到的知识。
与此同时,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不惹人注意地朝父亲和兄长看了一眼。
两个男人脸上切实地写着迷茫,还在消化着这堂过于新颖的“天上课”。
随后,胡敏娘又静静地垂下头,摆出被长期教导出的,温顺娴静的模样。
没有人能知道,在这一刻,小姑娘心里涌动着一股充实的、饱满的、前所未有的骄傲之情。
这种情感如此陌生,又如此汹涌,激烈得甚至烧红了敏娘的脸颊。
——她能在天人讲解之前,就领悟到“变量”的存在。
——她能在父兄还迷惑不解的时候,在心里举一反三,把变量由“重量”置换成“大小”。
有生以来第一次,敏娘感觉自己得到了无上的肯定。
她激动得连手指末端都要微微发抖,就在此时,身边的慧娘忽然坚决地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胡敏娘转过头去,疑惑地做了个口型。
胡慧娘却并没有看她,而是毕恭毕敬地对主座上的父亲行了一礼。
水镜播放的内容,恰好在此时结束。
胡慧娘的声音,压着片尾的识字歌,恰到好处地响起。
她十分谦卑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父亲,今晚清辉如雪,凉风习习,正是个风雅的良夜。既然如此,父亲何不唤两三个奴仆上来,将水镜展示的法门依样复原一遍呢?”
话音刚落,兄长胡琦的眼睛就猛地一亮。
“正是,父亲,我们何不验证一下呢?”
——他实在是想不通,木球怎么会和铁球掉落的一样快呢?
见胡家家主点头应许,胡琦便依样交代下去。
他倒知道变通,并不非得拘泥于铁球木球:“只要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就行,不论什么形状,不如拿两只酒爵……”
“兄长。”
听到这里,胡敏娘终于大着胆子,轻声细语地截断了胡琦的话。
“兄长亦可取些布帛,层层缠裹,将两只小球缠成同样大小。”
这建议听起来和女红相关,敏娘能够想到,并不让人奇怪。
胡家家主却若有所思地看了敏娘一眼。
他对这两个女儿不算亲近,却也知道,从前她们并不是这么积极主动的性格。
过去十几年里,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的女儿们,他好像今天才注意到她们都分别长什么样。
“你有什么想说的?”
“……女儿只是突然想到,杯子入水时,杯口朝上则上漂,朝下则沉底。”
敏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胆道:“所以,若是采用杯子的话,杯口的朝向,应该也算作一种变量吧。”
而球形,是不必讲究朝向的。
胡家家主点头应允,胡敏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和姐姐交握的掌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浸满了湿浸浸的冷汗。
“谢谢姐姐。”敏娘悄声道。
胡慧娘却摇摇头:“我也是自己想看。”
“……姐姐?”
胡慧娘仍然在原地跪坐不动,只是原本就笔直的脊背,却好似又往上挺了一挺。
她用气音说道:“天人所授,虽然精妙,但若不能亲自验证一番,我们又怎么知道天人教的就是对的呢?”
胡敏娘又惊又惧:“——姐姐?!”
胡慧娘肩颈的线条十分优美,就连指尖都纹丝不动,展示出相当合乎礼节的风仪。
然而她坚定的目光,坚决的语气,却比优雅的坐姿还要再沉静十倍。
胡慧娘一字一顿地问道:“水镜教导的知识,我等就该笃信不疑吗?——可即便是邱夫子故事里,那位从塔尖掷下双球的伽翁,不也是先质疑了前辈的文章吗?”
***
今晚的直播终于结束。
现代,云归把自己丢进客厅的懒人沙发里,痛痛快快地伸了一个懒腰。
“虽然中间发了一点小插曲,但结果还是顺利的嘛。”
随手将眼前的光屏评论区关掉,云归在心里跟系统商量。
“像这种‘物理小课堂’,以后可以作为固定节目播出……嗯,目前暂定一周一节怎么样?系统,你觉得呢?”
系统的回答非常中肯。
“频率、时长、还有传授的内容,这些都要根据您的目标进行调整。”
“所以我会先请教宿主,您的目的是什么呢?”
物理这门学科,它确实阐述了物质世界运行的法则。
但对于恒朝的大多数人来说,它也太过遥远冷漠。
脚下的黄土大地已经太过沉重,重得让人们无力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河。
云归打算用这半小时的直播做到哪一步呢?
让所有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抑或让人们把视线投向远方,看见大陆对面,隔海相望的另外几片大陆?
或者以为引子,进行一场扫盲班式的九年义务普及教育?
这是一个严肃的议题。
云归在听见的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
她从蓬松柔软的懒人沙发,改到一旁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带着认真的态度,露出重视的表情。
云归沉声对系统说:“我并非想要传授某种特定的技艺。我只是觉得,既要授人以鱼,也要授人以渔。”
但什么才是云归想要传授的“渔”?
柴油发电机不是渔,一万把刀剑也不是渔。
就算现在就把全套的《工业执行手册》传送回古代,让恒朝人可以自主地拉电线、造玻璃,使钨丝在灯泡里亮起,那也依然不是云归心目中的“渔”。
在云归看来,渔是一套客观的、科学的、用来解释世界的方式。
渔是科学的方法论。
渔是接受了教育的人们,即使换了一个星球,哪怕来到另一片宇宙,也能从零开始探索这个世界,原地取材,让星星灯火可以在彼世亮起。
这也是为什么,云归最终选择了邱老师的绪论小课堂,作为启蒙教育。
这堂课里,有对世界的观察,有对前人的质疑,还做了一个简单的小实验,展示了探测世界原理的简单方式。
这正是云归想要传递给恒朝的“渔”。
在云归慢慢分解自己思路的过程中,系统一直是个安静的倾听者。
直到云归尾音落下,系统重新开口,模拟出的电子音里带着俨然的笑意。
“既然您已经有所决断,就去尽情地区勾勒您所设想的蓝图吧。”
“您的故乡是张惟待落色的画纸,我则是您寸步不离的刀笔。”
“以及……”系统非常狡猾地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在吊云归的胃口,“我之前答应了您,在这场直播结束后,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云归上身微微前倾,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系统笑道:“恭喜您,宿主,您当前收集到的生物能,已经可以解锁第二块直播光屏了。”
“您可以选择一个地点,来安置它。”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