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队长离开的十分匆忙。
临走之前,他又回到病房看了云归一眼,并且叫走了刘护士。
这次,两个人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才开始交谈。
云归虽然有心探听,但距离太远,即使全程竖起耳朵,也没能听见只言片语。
没过多久,刘护士就抱着一个袋子回到301病房。
她把怀里的袋子递给云归,云归打开,发现袋子里装着满满的书本。
油墨的特殊香气,宛如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轻柔地萦绕在云归的身前和鼻端。
刘护士替云归理了理被子,眼神怜惜而温柔。
“医院里事情忙,我也不能时刻看顾到你,只能让你一个人呆着。你平时要是无聊的话,就多看看书吧。”
云归低头,看见放在最上面的书本。
鲜艳的彩绘外壳,稚拙的儿童笑脸。封皮上,可爱的孩童头顶着一颗大苹果,一串圆滚滚的字体构成了书名。
——《小天才宝贝识字画册》。
右下角直接写着:建议0—3岁宝贝使用。
“……”
完全看懂这段话的云归,不免陷入了沉思。
刘护士误解了云归的沉默,安慰性地拍了拍云归的肩。
“一开始不认识也没事,你可以先认图,对着图识字。”
云归抬头,欲言又止。
刘护士很有耐心,继续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读不懂拼音,不知道怎么发音。”
“别担心,我刚才已经在网上下单了,点读版的识字绘本很快就到。到了以后,你就哪里不会点哪里。”
云归:“???”
等一下,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为什么连起来就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什么叫“网上下单”,什么叫“点读版”,什么叫做“哪里不会点哪里”?
点什么,点火吗?
少女迷茫的眼神,显然加深了刘护士的刻板印象。
她叹着气摸了摸云归的头发,态度友好得像是在劝慰一个绝望的文盲。
“听话,咱们这么漂亮的姑娘,可不能不认字,不然以后要吃亏的。”
从刘护士当前的态度里,云归大致反推出了她和周队长之前交谈的内容。
意识到两边存在的信息差,云归有点哭笑不得,却也领受了这份纯粹的好意。
见小姑娘乖乖低下头,开始认真地翻动幼儿绘本,刘护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她心满意足地离开病房,还顺手替云归掩上门。
房门刚一关上,云归就以飞快的速度,将那本幼儿绘本整个翻了一遍。
一分钟后,少女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神情。
像是想笑,又像是带着点揶揄,最后十分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是她想多了。
云归本来以为,这里既然物产丰饶,人流如织,又有一片泱泱的和平气象。此地的孩童也应该聪敏过人,过目成诵,出口成章。
所以给幼儿的启蒙书籍,纵然不是《左传》、《春秋》,也该比《急就篇》、《仓颉篇》更上一层楼才是。
谁知,全书内容加起来,教书育人的简体字也不超过一百个。一页纸上只写一两个字,旁边还专门配着色彩丰富的绘画,读起来童趣十足。
就是……着实有些浪费纸啊。
这样厚实平滑的纸张,如此鲜艳吸睛的色彩,书籍封面甚至能做到沾水不湿……这般珍惜的成品,竟然只用来印刷一些手笔稚拙的图画和文字。
不,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或许这不算浪费。
云归在心中叹了口气,她缓缓抚摸了一下识字画册裁切整齐的边角,十分珍爱地把书本合上。
她早已发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纸张是十分常见、俯拾皆是的东西。
若论纸张质量,恒朝的制纸技术也很发达。
这里有光滑如镜的“A4纸”,恒朝亦有柔润生光的银光纸;这里有色彩鲜艳的“海报纸”,恒朝亦有绘制着瓜果清供的“五色花笺”。
在恒朝,藤纸结实、竹纸风雅、左伯纸天下闻名……
此地一切纸张,云归都能在恒朝找到相比肩的对象。只除了一种叫做“卫生纸”的东西,柔软亲肤,不输绢帛,可惜沾水就破。
但是,哪怕身为恒朝人,就算恒朝的造纸业堪称繁荣,云归也必须承认:论起纸张来,此地才是她毕生所见的翘楚。
——因为,他们的纸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尽管只在这座大楼住了七天,但云归已经看见了数不清的纸张。
那是远超云归想象的巨量。
恒朝有“素贵纸贱”之说,世家书信往来时一贯重视绢帛,轻视纸张。
但哪怕是最廉价的粗糙麻纸,也不是平民百姓日常能用得起的。
然而在这里,纸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尘土,出现在云归视线触及到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打印的单据,是纸;患者人手一份的“病历本”,是纸;护士们查房时手里拿的记录,是纸……
更有甚者,云归某次进入此地的茅厕,发现女厕所门板上居然贴着许多五彩斑斓的长方形字条,上书八个字:“厕所救急,扫码送纸”。
云归:“???”
好奇之下,云归小心地撕下一片,发现这粘贴在门板上的彩色字条果然是纸,只是在背面抹了一层非常均匀的薄糨糊。
虽说字条的配色非常辣眼,让云归回忆起此前偶然看见过的,一种叫做“椰树椰汁”的东西。
但如此奢靡的颜料耗费、如此大量的纸张用度,只能说明无论是纸,还是染色不褪的颜料,在这里都如沙土一边,俯拾皆是,不足为奇。
就像是正摊在她膝上的这本《小天才宝贝识字画册》。
哪怕是个五岁孩童,但凡有点丹青底子,都描摹不出书里这样稚拙的图案。
但能这样随意地使用纸张和颜色,岂不是正说明了,他们对这点小小的浪费毫不在乎?
这是多么轻描淡写、底气充足的炫耀!
云归在心中默默想道。
他们每天使用着如此大量的纸张,却都视若等闲,没有一个人会以此为奇!
在纸张之外,更让云归感到心惊的,是此处的“打印”和“标点”。
在云归的印象里,写起来最快的字体,莫过于草书。
狂草奔逸,一气呵成,只需半盏茶时间,就能抄录下一篇好文章。
只是狂草太过随性,会在辨识上造成一点难度。即使上下笔势间牵连贯通,想精准地认出每一个字,也得费些功夫。
为了保持速度,牺牲字体的工整程度,倒也无可厚非——一直以来,云归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她在此处,看见了一种名为“打印机”的器械。
这种其貌不扬的工具,只需几次呼吸的时间,就能印出一整页文字。
打印出的字体横平竖直,可以小得像米粒,也可以大得像拳头。
云归见过的最小字号,笔画末端细得好像蚊子腿,却仍然不影响字迹的工整和清晰。
若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云归也能找出印刷体的缺点。
比起活人的书法作品,这些印刷出的文字毫无筋骨,气脉不通,笔画更是显得呆板木讷。
可那又怎么样呢。
它们字迹清晰、数量繁多,并且打印得如此之快!
打印机不但可以印刷文字,还能分毫不差地印出图案。论起精准度来,就连供职于衙门,画了三十年通缉令的老辣画师,也比不过这台小小的机器。
官府张榜布告,难道需要书法大家来抄纂吗?
幼童的启蒙典籍,非得取名家精粹不可吗?
何况,他们还有一种特殊的、人尽皆知的句读——就是被称作“标点”的这些符号。
逗号代表切分,句号代表终结,顿号代表停顿,问号代表疑惑……
有了这套通行的阅读规则,无论再佶屈聱牙的典籍,读起来都会变得有章可依。
在纸张、打印机和标点这三件事物之间,最令云归感到震惊和诧异的,就是标点。
恒朝也有斜线符号“/”作为句读,只是分类不如标点精细。
在恒朝,市面上流通的大部分书籍,都是不带句读的。
并不是恒朝人比较傻,不知道句子断句以后,读起来更方便。只是句读的解释权,从来不在需要句读辅导的那些人手里。
譬如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它应该断句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亦或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三种断句方式,代表着三种对百姓不同的态度。
三种不同的态度,便可以引申出三种相异的执政方式。
看似只是一道小小的句读斜线,却代表着对圣人学说的解释权。
因为市面上的书本没有句读,一个人即使识字,也不可能零基础读懂书籍。
所以要想看懂书,就得先拜懂得句读的人为师。
如此一来,知识、道理,还有解释权,将永远掌握在一少部分人手里。
昔日始皇帝一统六国,从此天下间车同轨、书同文。
在云归看来,所有人都默认通行的这套“标点”规则,带来的后续效应,丝毫不弱于始皇帝的功绩。
这里的人们,他们有这样多的纸、如此先进的打印机,还有一套通行的句读标准……
这三者加在一起,便组合成了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体系。
哪怕云归不曾亲眼见到,也能推断出来:他们既然可以用这些纸打印病历、打印报告,那更能用这些纸来打印家中藏书,打印圣人文章。
如此一来,经史子集便可天下流传。
再配合上标点符号的断句,一个人只要识字,就能自学课本。
当“知识”这无形的利器,可以被人手一份地掌握时,这天下……还会是云归概念里的那个天下吗?
云归闭上眼睛,微微后仰。
激荡的心情好似潮水,战栗着冲刷过她的全身。
她尝试着代入了一下,想象如果恒朝的每个人都识字、知书、达理,恒朝会变成何等模样。
……不行,她想象不出来。
前半生的见闻和学识,还不足以支撑云归,让她推演出一场如此宏大的变革。
但就在此刻,就在云归的眼皮底下,正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的大多数人,他们都识字、知书、达理,共享着同一套标点符号的标准。
而这个地方的强大和富饶,哪怕只是管中窥豹,也已经让云归深有体会。
云归缓缓睁开眼睛,漆黑如墨的长睫轻轻作颤。
她感觉自己双手冰凉,胸膛里却仿佛刚刚迸溅开一团冲天的火焰。
此刻,云归极度的震悚、惊异,并且心神俱颤。
——就像是目睹神箭后羿,亲手射落了天上的第一个太阳。
若能往前数个几千几万年,史上第一个爬出幽深洞穴,直视漫天星辰的猿人,大概会有和云归一样的心情吧。
古老的猿人意识不到那片星辰代表着什么,却不妨碍它感受到星空的宏大。
云归尚不知自己身处于一个先进、伟大、高速发展着、从百年屈辱中拔身而起,褪尽前尘的国度中,却已经从一鳞半爪中体会到了它的庞然。
百万年前,百万年后,人类所共有的激烈情感,跨越时空的壁垒,尽渺沧海之一粟,融化在崭新而未知的世界间。
或许,这便是碳基生命共有的浪漫。
过了好一会儿,云归的心情才平复下来。她抚摸着光滑的书脊,心里还残存着回音的余响。
云归想:这个地方,统御着此处的帝王,莫非是一位传说中的圣人吗?
若不是圣人,如何能做出这样贯彻古今的赫赫功绩啊?
只“标点”一项,便足够功炳千秋了吧。
云归又想:难怪他们的年号叫做“公元”。
公者,无私也;元者,居首也。
果然是要这样的国度,才能配得上这般年号、这般气魄。
病房里,响起少女一声幽然的叹息。
“确实是……令人心悦诚服啊。”
此时此刻,说出这话的云归完全没有料到,仅仅再过几个小时,她的世界观又要受到一番冲刷和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