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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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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有两个医生过来查房。

对于云归超出常人的恢复速度,男医生啧啧称奇。

他偏头跟同事讨论:“你看这孩子的检查报告——这一看就是从小身体倍棒,什么针都没打过,什么药都没吃过的皮实孩子,对抗生素一点耐药性都没有。青霉素用在她身上就和神药似的,实在太让人有成就感了!”

女医生也点点头,很是感慨:“真不愧是小孩子,年轻,身体指标好,恢复效果惊人。”

云归端正地坐在床上,含笑冲两位医生微微躬身。

她能恢复得如此之快,除了营养丰富的饭菜之外,此地神奇的伤药、还有大夫与护士的精心照料,才是更重要的原因。

云归知道,大部分士卒在受伤后,并非当场失血过多身亡,而是死于之后的热症和并发的破伤风。

放在恒朝,像她这种长箭透体而出的伤势,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哪怕敷上金疮药粉,服下清热解毒的药汤,大多数伤者也会在数日后爆发高热,牙关紧闭、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悲惨而痛苦地死去。

而在这里,人们对于这种伤势,似乎有一套成熟而老辣的处理方式。

那些身穿白袍的医生将云归的伤口切开,细致地清理了每一处带着铁锈的血肉,又用针线把她的皮肤缝合。

这种近乎开膛破肚的手段,居然没有让云归死得更快,反倒救回了她的小命。

手术结束的当天夜里,云归发起高烧,冷汗浸湿身下的被褥。

于是查房的护士推来小车,将一种名为“抗生素”的冰冷药汤导入她的血管。

云归那时还不知道,这种叫做“点滴”的治疗方式,只能用软管注射。

她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摸索上盛放药物的铁盘,示意自己并不怕苦。

云归烧得浑身发软,声音沙哑:“不必如此费心,把药直接给我就好,我这就全喝下去。”

这种扰乱医疗秩序,试图把点滴瓶吨吨吨豪饮的行为,让护士吓了一大跳。

云归的叛逆举动,当场遭遇了惨烈镇压。

具体表现是,护士小姐同情地用棉签在云归唇缝上抹了一点口服葡萄糖溶液,还在她枕头边上塞了一只抱抱熊。

——天可怜见的,护士们还以为这孩子半夜口渴,满嘴胡话,人都烧懵了。

护士还告诫云归:“你听话,好好打针。要是乱动滚针了,就得给你打肌肉针了,那个特别疼。”

幸好当时云归和护士之间语言不通。

要不然,她将在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就留下一笔浓重的黑历史记录。

在给云归检查过身体后,医生满意地放宽了禁制。

“小姑娘运气不错,伤口避开了所有脏器,身体恢复的也挺快。最近在流食之外,可以吃一些固态食物了,不过得注意,不能吃得太甜太油腻。”

刘护士当时正好在给云归拔针。

她亲眼见到,听到这句话的云归,就好似被迪迦奥特曼当场附体,双眼瞬间暴涨出三尺有余的湛湛精芒!

刘护士:“……”

那之后发生的事,更是令刘护士大开眼界。

云归扑向食堂的身影,矫健得根本不像七天前被人在肚子上戳了个洞的病号,反倒像一只扑向羊圈的苍鹰。

隔壁来探望朋友的老教授对着云归的背影,迷惑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刚刚穿着病号服的那孩子,她是因为精力过剩才住院的吗?”

刘护士:“……”

更别提在光临食堂以后,云归仅仅用了一顿饭时间,就迅速学会了食堂标签上的全部菜名。

听云归字正腔圆地报出“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油焖茄子”、“辣炒四季豆”等一系列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后,刘护士叹为观止。

联想到自己给云归买来的幼儿绘本,小姑娘好像只读过一遍,此后就再没碰过。

刘护士在心中默默地想: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兴趣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吗?

是她不懂教育学,买书的时候莽撞了啊。

第二天,云归收下来自刘护士的爱心礼物,并且发出了疑惑的叫声。

——刘护士,她送给了云归一本菜谱大全,带图的那种。

云归:“???”

这是什么意思,古有望梅止渴,今有看图止饿?

不是她说,你们这个地方,风俗真的有点奇怪啊。

***

吃完饭回来,云归路过上次医闹家属的病房,探头看了一眼。

从护士们的闲聊中,云归拼凑出了住在这间病房的老人的故事。

据说,病人姓高,就职于某研究所,年轻时丧妻,没有再娶,独自一人把儿子带大。那天被云归吓得灰溜溜跑开的男人,就是老人的独生子。

若要云归评价,这男人不顾念父亲的养育之恩,还对恪尽职守的医护人员大打出手,着实不是个东西。

之前她几次路过这间病房,里面都冷落落的。

还有重病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味,从半遮半掩的门扉间飘散出来,引得旁人一次皱眉,一声叹息。

但这一次,房门和窗户都敞开着,穿堂风带来新鲜的空气,冲淡了屋子里的老人味儿。

一位头发斑白、精神矍铄的老教授,正坐在病人的床头。

而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云归看在眼里,目光微微一闪。

老教授后背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衬衫下摆扎进腰带,自有七分干净硬朗、文质彬彬的气度。

他身边还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忙里忙外地替病人整理柜子。

老教授拿着手里的东西,在老友眼前晃了晃。

“看看这个,最新的394坑复制品。从老高你第一个拼出这种玉片起,已经快有十二年了吧。这种东西也陆续出土了二十来个,只是一直没弄清楚它的用途。我们几个老家伙,最近还在使劲儿猜呢。”

他指间捏着的仿品,是一片玲珑小巧的祥云状玉片,玉质极薄,玉片最中心被打了一个婴儿拇指大小的圆形孔洞,其上雕纹小巧精致,仿佛某种装饰。

看见那熟悉的事物,云归无声停住脚步,心中涌起一分怀念之情。

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真没想到,在这个窗明几净、纸墨如山的地方,还能看见过去生活中的旧物一回。

听见自家爷爷说话,正埋头收拾柜子的男孩抬头瞄了一眼。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

老教授微微点头:“它的来历确实难猜,我和你高爷爷他们,都猜了十多年啦!”

男孩不信邪地站起来:“让我试试,没准我就猜中了呢。”

老教授哈哈一笑,也不介意孩子的狂言:“好,那小烁你来,看能不能给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一点启发。”

打量过后,男生想也不想地笑了。

“这么漂亮,玉做的,还雕花呢,肯定是个小饰品呗。”

老教授缓缓摇头:“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饰品,但后来陆续出土的二十余枚打孔片,形状材质各异,有玉质、有玛瑙、有玳瑁、有竹片……”

而且按照出土时墓主生平所载的时间排序,自恒朝的升平五年,到恒朝的升平二十八年,二十三年间,玉片外表从最初没有装饰的长方形,演变成雕刻的祥云状。

很显然,在这薄薄的玉片上,完整体现了当时的某种社会风俗的演变史。

只是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对应的密码,过其门而不入罢了。

男孩要来那枚仿品玉片,先是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把玉片中心掏空的圆洞放在眼前比划了一下。

“哎,爷爷,这没准是某种文具呢?像是尺子圆规什么的。我有一把格尺,上面就打了这种圆形的洞啊。”

老教授听到以后,慈爱地弯起了眼睛。

“嗯,不错,这个猜得有点靠谱了。”

就连床上的病人,也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高教授躺在床上,时时喘着粗气,说起话来有点艰难。

但一提到自己的工作内容,他仍然一丝不苟,如数家珍。

“最先出土的那片莲花玉,就是放在书箱里的,我们起初也以为是当时的某种文具,但在民俗记录、时人笔记里却不见类似的记录。后来,更是在女子妆奁里也找到了类似物品……”

所以至今为止,还没人能说明白,这东西究竟是一种文具,还是某种装饰?

男孩挠了挠后脑勺:“确实有点难搞……诶,爷爷,我要是猜中了这个,有没有奖励啊?”

老教授大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男孩:“哎呦,现在的孩子,老高你看看他!”

高教授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有,当然有。这也算我们研究所悬而不决十多年的小谜题,你要是能猜中它的用途和名字,我们所里有一笔悬赏奖金可以发,不过不多,就几百块钱。”

男孩嘿嘿一笑,一把将那个祥云般的薄片捏在手里。

“那我拿回去跟朋友一起猜。”

老教授哭笑不得地拍拍他。

“混小子,这是我们单位的仿品,还得拿回去呢,快还给爷爷。”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从门口响起,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说话的女孩咬字切口略有点奇怪,但这份奇怪与她身上的独特气质混合在一起,便糅杂成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

亭亭地立在门口,长发及臀的少女慢慢地说道:“这是‘饮墨’。”

老教授略略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少女说话的意思。

他连声追问道:“什么意思?小姑娘,莫非你知道这东西的名字?”

云归点头,话说得很慢,语气里却带着一股令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她的笃定。

“它叫‘饮墨’,是一种发饰。你们都不蓄长发,平时就用不着它了。”

“什么意思,居然是扎头发的东西?”

男孩明显有点惊讶,当场就把莲花玉片放在自己头顶比划,捏着自己短短的寸头穿过圆孔。

“上面的小洞只比我鼻孔大一圈,要是靠它一绺一绺地别起头发,得扎到什么时候?再说了,要是挂着满头这玩意儿,看起来不得跟释迦摩尼似的啊?”

“……”

听完男孩神奇的比喻,云归无言以对,忍不住朝对方鼻孔多看了一眼。

该怎么说呢……这位小郎君,不,小壮士,他还挺会找对比物的。

老教授被自己的孙子气得发笑,在男孩后背上拍了好几下。

“别理这混小子,天天就知道胡说八道。小姑娘,你继续说。”

云归轻轻一抿唇,不疾不徐地解释:“那个洞不是用来扎头发的,它是用来卡笔的。”

老教授和躺在床上的高教授对视一眼,都想起此物最先出土时,是放在墓主人的书箱里,和笔墨纸砚混在一处。

再对比莲花上的孔洞大小……不错!确实正好能容笔杆穿过啊!

男孩倒是越听越懵:“啥是卡笔?你是说星之卡比?那不是任天堂的游戏吗?”

云归:“……”

又来了,这种她完全听不懂的本土方言。

少年少女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尽是懵逼。

还是老教授重重咳嗽一声:“小姑娘,照你这么说,这应该是某种文具,怎么会变成发饰呢?”

云归屈起洁白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长发间轻轻一点。

在少女墨瀑堆云似的长发之间,正是用一根圆珠笔固定着。

这里的女孩整理仪容时,似乎很少用簪子或发钗。

不论姑娘还是妇人,她们大多用一种叫做“皮筋”的东西,在脑后扎一个马尾辫。

云归试过一次,感觉还是不大习惯,就向刘护士借了支笔用来簪发。

“卡、笔。”云归一字一顿地说道,“以毛笔簪头时,笔尖可能留存着残墨,顺着笔杆流淌下来,染脏头发。”

所以时人发明了这种带孔的玉片,用来卡住笔梢。至于圆孔和笔杆间的缝隙,则用妆点了绢花的锦帛缠绕,以此吸收墨汁。

这就是为什么,此物唤名“饮墨”。

当然,大多数时候,簪在头上的毛笔都是新的,还没饱饮过墨汁。饮墨更多是作为一种发饰出现,用来展示它细致的雕工,或是上面缠绕的精致绢花。

这种习俗没有延续太久,只是作为一时的流行。

从纸张被发明,到纸张开始普及,总共不到百年。

这百年里,天下间的读书人渐渐多了起来。纸笔虽未在百姓间普及开来,却也变成了一种不那么独特的东西。

而不昂贵、不独特的事物,是不足以彰显士族门阀之风雅底蕴的。

所以这阵流行风潮,很快就过去了。

操着不太娴熟的普通话,云归吐字缓慢,有些磕绊地做出了解释。

受限于词汇量,云归有点词不达意,却不妨碍老教授听着听着,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

老教授和病人对视一眼,神情里满是恍然大悟。

“是了,自秦汉起,到恒朝前期,一直有读书人簪笔上街的记载。在恒朝期间,造纸技术确实突飞猛进,纸笔的普及率大大增长……”

而“饮墨”这两个字,他们也确实在出土的恒朝文献里读到过。

只是当时,根据文章语境,研究所的大家都没意识到那是一个名词,还以为这是一个类似于“饱读诗书”的形容词呢。

这个小姑娘的说法非常合理啊,不但有理有据,而且连细节都能对得上!

老教授十分惊叹地看着云归,对她表现出的历史知识素养赞不绝口。

“好姑娘,普通小孩连簪笔这项旧俗都不知道,我这个傻孙子就更不用提了。你无论是知识储备量,还是推断能力都非常可观啊!”

真是想不到,困扰了他们研究所这么多年的难题,居然在小丫头的三言两句之间被解决了!

面对长者灼热欣喜的眼神,云归含蓄低头,略略偏身:“不敢当,您谬赞了。”

见老教授谈兴正浓,云归拣了张椅子,手扶拐杖,缓缓在他对面坐下。

她刚刚路过病房时便已经发现,这位老者满身书卷气,手中拿着一片饮墨,言谈中还提到了“恒朝”这个关键字……

这位老者,有极大概率了解恒朝的情况!

甚至他可能去过恒朝,去过云归的家乡!

压抑着兴奋紧张的心情,云归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她接下来要问的问题,还是越少人直到越好。

过了一会儿,终于等到病人精神不济,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云归抓住这个机会,旁敲侧击,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能跟您请教一下,关于‘恒朝出土’的知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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