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的视线一下子定住了。
然而,那道突然闪过的光影,却像是天幕上划过的流星,转瞬间就破碎成无数萤火般的细细星点。
一秒多钟的时间,并不够云归记下整个光屏上的内容。
她只注意到,在那道光影的最中央,用端正的字体写着:“系统加载中……”
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那五个简体字之外,再往下一排还铭刻着几个奇怪的、弯曲如同线虫的图案。云归仓促间死记硬背,大概是个“loading……”的图样。
……这又是什么东西?
此时的云归,尚且不知道世上存在着“英文“这种语言。
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有语言天赋。
能够凭借转瞬之间的仓促一眼,完整记下一个从未见过的单词。这难度大概相当于外国人在做听力测试时,只听一遍就完整地写出了凤凰传奇的男声rap。
忍着身上的疼痛,云归扶着护栏坐起,尝试着用手指在空气拨弄了一下。
眼前并未浮现任何异象,皮肤上也没留下任何奇怪的触感。
莫非是她眼花了吗,云归心中有些怀疑。
但怎么眼花还会花出简体字的?
另一方面,云归又不由想道:或许,这和那些能够播放画面的“水镜”一样,也是此地的某种特产吧。
对于现代人来说,无论“系统”还是“加载”,都是早已能够耳熟能详的词汇。
能直接浮现于视网膜的科技水准,肯定和电视液晶屏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现在的云归还区分不了这些。
就好似在原始人眼中,会发光的电灯泡与能飞行的无人机,技术含量都是一样复杂——反正都是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目标。
所以,云归错将“系统”与“电视”的技术含量混于一谈。
出于本性上的谨慎,也出于身份上的顾虑,就像是云归从不与旁人分享观看电视的心得一样,对于眼前浮现的光屏,她和谁都没有说。
暗暗将此事记在心底,云归在病房中巡视一圈,没有再度发现异样,才怀着些微的疑惑沉沉睡去。
此时的云归还不知道,在她入睡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个视频被上传到了网络。
标题为——“女侠好身手!今天开眼了,传说中十步杀一人的病弱大佬竟在我身边!”。
点开视频,正是云归将手中拐杖挥舞得飒飒生风,逼得医闹者不敢近身的画面。
拍摄者完全是个外行,镜头抖的要命,让画面看起来都糊成一团。
但正因画面都这么糊了,那个虽然看不清容颜,轮廓却极显秀美的清丽身影,才紧紧攥住了看客们的眼球。
视频下方已经攒了几百条评论,最高的一条已经点赞过万。
“这是什么从小说里走出的病弱人设。医闹的你就庆幸吧,但凡这小姐姐之前多打一分钟点滴,你现在人已经没了。”
“小姐姐看我,小姐姐可以用拐杖打我!”
“楼上,不建议你挨那个拐杖。我家里有人骨折时用过同款,又长又沉,很不方便。这妹子能把拐杖抡得这么举重若轻,绝对是个狠角色。”
“那个,只有我想问……妹妹的头发这么长,之前留了多久吗?”
最后这条关于头发的评论,很快就被一众留言“+1”、“+2”、“+3”地顶到了评论区最上方。
不怪群众的反响如此激烈,实在是云归那一头笔直黑亮的秀发着实吸睛。
按照恒朝习俗,女孩儿十岁开始留头,自此以后,非剃度出家等特殊情况,头发只修不剪。
而在十岁之前,女孩们大多梳着短短的“垂髫”,父母会从小替孩子剪发,让之后长出的头发更加黑亮。
古代计虚岁,现代则计周岁,按照现代的计算方式,云归其实是从九岁开始留头。四年下来,她的发梢养得堪堪过臀。
再加上云归腰细腿长,身材健美,秀发顺着肩头披散满背。挥动长杖时青丝被微风掀起,那种清水芙蓉般的自然美感,就如同一阵山野长风,透过视频扑面而来。
为了打理方便,现代社会很少有人留这么长的头发,一般都是齐肩或者垂腰。爱美的姑娘还会把头发或烫或染,做个造型。
所以说……
“真羡慕啊,头发留这么长,居然还这么黑这么亮。换成我早就分叉了。”
“呜呜呜是梦中的黑长直了。”
“心动了朋友们,有人半夜去组团偷吗?我家里正好缺个拖把……”
倘若云归知道,自己因为没找到发带,厚着脸皮披头发出门的行为,居然会引发这样的讨论,一定会感觉哭笑不得。
这条视频恰好被警队里的小年轻刷到。对方在视频上点了个小红心,转头在群里分享给了他们队长。
“@周队,队长你看,这是不是咱们手上那起拐卖案的当事人?小姑娘看起来恢复的还不错诶。”
于是在数日以后,周队长再度来到了医院。
刑警队案子多,事情忙。
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压力还很大的中年人,周队长脸上常年带着满脑门儿官司。
饶是如此,在他找到云归时,说话的语气仍然很耐心。
周队长身边,跟着一个做笔录的女警。
除此之外,为了让云归有安全感,他们还特意请了刘护士来,让这位一直照顾云归的护士在场。
女警一见到云归,就笑得很和气,还用手边的纸张给她叠了一只小船。
没有急着询问案件细节,周队长先跟云归寒暄了两句。
“我听刘护士说,你这几天愿意跟她说话了。最近身体怎么样?今天阳光不错,你精神好的话,可以去窗口晒晒太阳。”
云归缓缓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不动声色地,云归认真打量了一下周队长的脸。
她认得这个男人。
拐子们被抓起来时,这个男人带队走在最前面,脚步急而不乱。
那之后,这男人还来过一趟,亲手在她床头放下一个写着“忘崽牛奶”的箱子,以及一只装满水果的竹篮。
嗯,还有……他带来的樱桃很好吃。
周队长面带笑容,语气十分温和。
“咱们今天只是简单地做个笔录,我们想找你了解下情况。咱们先随便聊聊,你放松,不用紧张……关于那天的事,你还有哪些印象吗?”
周队长带着鼓励的眼神看过去:“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没事儿的,想起什么都可以跟警察叔叔说啊。”
云归抿紧了嘴唇。
她尚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来历不太好解释。
操着有点生硬的腔调,云归缓缓道:“我之前昏过去了,再一睁眼,就出现在那里。”
周队长若有所思,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是你先被关进去,孩子们才被转移进来,还是孩子们先被关进去,你后被关进里面?”
这个描述,就有点绕口了。
以云归目前的口语水平,还没法准确理解这段话。
她只能执拗地强调道:“我一睁眼,就在里面。”
云归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在面对面的近距离相处下,那种原来就有的微妙感受,此刻变得更加分明。
——这个穿着蓝色外衣、衣料板正挺括的中年男子,他的气质与整间大楼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该怎么说呢……?
他身上带着一股非常老辣练达的历尽千帆之气。云归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武夫,是扎扎实实见过人血的。
如果放在恒朝,此人至少能搏来一个千夫长的前途。她现在所处的世界里,对方似乎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在云归这几日的接触范围里,这位“周队长”已经是最为见多识广的人物。既然如此,他或许会知道恒朝,知道云归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云归吞了一下口水。
她决定了。
接下来,她要用恒朝官话,尝试着和这位周队长交流。
如果他能听懂,那云归的许多困惑,或许便能迎刃而解了。
这么做可能会让她处于风险之中,但任何决定都会伴随风险。
考虑到可能有的结果和收益,这个险值得一冒。
主意一经拿定,云归便再无犹豫。
少女抬起眼睛,目光坚毅,平视周队长。她轻启薄唇,说出的却是在场之人从未听过的一种方言。
——这是云归在自陈来历。她此时所用的语言,乃是大恒朝的官话。
饶是周队长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愣了一下。
嗯?这是什么话?
小姑娘说起这门语言时,讲话一下子变得很流利嘛。
一个可能的念头缓缓浮现于他的脑海:“稍等,我听不太明白,你慢点说好吗?”
听不懂官话吗?
云归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周队长是她目前所见的人里,见识最广的一个。
如果连他都没听过恒朝官话,其他人知道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但在开口之前,云归就已经设想过各种可能的结果。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几个答案里不好不坏的那一个。
低头思索了一下,云归切口一变,又换成了她家乡云州的方言。
周队长依然没能明白。
但他听出来了,小姑娘前后所说的,是两种不同的方言。
十二三岁的年纪,用普通话交流有困难,却会说两种腔调不同的、非常冷门的方言……
那个此前闪过周队脑海的念头,一下子就闪烁起了警报的红灯。
周队长刻意把说话的速度放得飞快,非常直白地问道:“孩子,我们平时说的普通话,你是不是听不懂?”
这个语速已经超乎了云归的理解能力,云归迷惑地看着他:“你,慢一点,讲?”
周队长想了想,又放缓语气问道:“念过初中吗?进厂打过工吗?去工地搬过砖吗?”
这套前程三连问,是生活中很常见的用语。
如果云归是个现代人,无论她的家境是好是差,不管长辈是在认真决定她未来的前途,还是饭桌上随口开个玩笑,都应该提到过这几个问题。
但相对地,医院里会出现这几个问题的频率,非常低。
换而言之,云归如果想在医院里学到这三个问题,可能性不大。
云归微拧眉头,艰难地辨识着几个陌生词语的含义:初中、进厂、工地……这都是什么?也是此地的特产吗?
已经无需云归做出回答,她的表情就是最好的答案。
“……”
对云归做了个稍安勿躁的下按手势,周队长带着女警和刘护士撤出房间。
来到走廊拐角,推开窗子,从怀里掏出香烟点上。周队长叼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自己带来的女警。
“这么久了一直没人发现吗?这孩子不是有心理障碍不愿沟通,她根本不是北方人啊。”
甚至,她可能都不是……
在普通话普及推广的今天,黄河以北的地域,基本上都把普通话作为日常语言使用。
即使是黄河以南,日常生活用方言,正式场合也会讲普通话的。
而云归的表现……
看看小姑娘的样子吧,她压根就不懂普通话,分明才开始学这门语言没多久!
G市海陆空航运都十分发达,是蓝国北方数一数二的交通枢纽。
在这个地方做刑警队长,周队长天南海北的腔调都见识过,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
但像云归说话的那两种口音,他还是平生头一次遇着。
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滤嘴,周队长狠狠地抽了两大口,这才转向刘护士。
“她的体检报告……我记得这孩子身上有很多旧伤,是不是?”
刘护士急忙点头:“对,她身上有很多伤疤,不止是这次留下的。此外从X光片上看,她左臂在几年前骨折过。”
得到了这个答案,男人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走,回局里,把那两个家伙重新提出来审,他俩不老实,有隐瞒,没说全部实话。”
女警快走两步,跟上周队长的步伐:“怎么了,周队,有什么新发现吗?”
周队长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我怀疑,这个孩子被拐卖的日期不在最近,而是更早些时候。”
从身上的旧伤痕迹来看,这个女孩可能一直在遭受虐待。
出现这样的情况,要么女孩亲生父母是一对暴力狂;要么,之前一直养育女孩的“父母”,并非亲生。
结合小姑娘被发现的地点,周队长倾向于后者。
她或许不是第一次被拐卖,极有可能是一位被多次转手的受害人。
而已死的拐卖犯首领“顶针”,也未必只是卖家和拐卖犯,甚至可能是个“回收”这个女孩的中转站。
至于这女孩连普通话都听不懂,说话的口音也十分特殊……
根据周队长的过往经验判断,这孩子没准出身于某一个少数民族。
十几年前,人贩子很爱挑这样的对象下手。因为受害者语言不通,一旦被运往外地,便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女孩当初被拐卖时,多半年纪很小,只会说本族话。
或许一直以来,她都被严密地看管在某个非常偏僻的山村聚居地,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只学会了当地话。
这就是为什么,女孩明明学习能力没有问题,能够流畅地讲出两种不同的方言,却无法用普通话跟人做日常交流。
至于视频里抡拐的娴熟架势……
大约在过去,女孩一直被“家人”喝令抡起的,不是拐杖,而是锄头。
周队长可没有忘记,这女孩的那双手。
她的掌心里布满了老茧,与被娇养着长大的城市小孩们截然不同。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队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回去联合各支队检索旧案,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还有,重新审‘老瘸子’和‘二把子’,直到把他们藏着不说的东西全给审出来为止。”
女警理解了周队长的意思,顿时悚然而惊。
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周队,那两人一直不承认这个女孩是被拐的,今早好像还跟看守打听,问他们能不能减刑……”
周队长冷笑一声,笑意如刀,寒彻骨髓。
“他们当然不会承认。”
一旦加上这个女孩,被拐人数就达到了十五个。
十五个,这是个很微妙的数字。
从法律上来讲,被拐者数目达到十五人及以上,属于犯罪情节特别严重,已触及死刑标准。
这群犯罪分子要是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狡猾地踩着法律底线行事,只拐过十四个孩子,或许还能寄下那条烂命。
然而不论他们如何狡辩,这出现在隐匿窝点的最后一个少女,就是这群犯罪分子无法否认的如山铁证。
——倘若不是被拐,这么一个连普通话都听不懂的姑娘,难道还能是自行穿过半个蓝国,自己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然后突然出现在那个窝点里的吗?
是不是还想说这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那怎么不干脆说她是穿越过来的得了?!
这话就是拿去哄三岁小孩,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啊。
“负隅顽抗、拒不认罪、多次隐瞒犯罪情节,拐卖儿童及十四岁周岁以下幼./女……”
恶狠狠地数出一长串罪名,周队长表情冰冷。
“一群渣滓,还白日做梦,想着能减刑?全等着跪下吃枪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