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几秒钟后,男人发出了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
一开始,男人因为遭到了状况外的重击,脑海空白一片。
但在应激反应结束后,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女孩吓住,男人顿觉颜面尽失。
他大骂一声,脚步重重地朝着云归走来。
围观者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还有人反应过来,勇敢地朝云归走了两步,像是想把她挡在身后。
云归感谢这人的好意,只不过……
她摇摇头,轻轻用手背将此人拨开。
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似乎很少见到死人、从不打架、连口角都没发生过几句。一旦遇到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表现得非常紧张。
但云归过去的经验,造就了她远超年龄的非凡阅历。至少现在,云归一眼就能看出,这男人是个花架子。
那副色厉内荏的神态,与其说是要跟云归动手,倒不如说是想要嚷嚷几句找回面子。
何况,即使他当真头脑发热冲上来,云归也不怕。
比如现在,几乎没人看清云归是怎么动作。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身材瘦削的少女宛如一柄尖刀,刺破紧张的空气,瞬身带着猎猎风声,一下子冲到了男人面前。
与此同时,拐杖的杖头险而又险地擦过男人鼻尖。
挥出这一式后,云归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打造拐杖的这种精钢,虽然质地致密坚韧,但重量和长度都不顺手。这么好的白钢,居然用来锻造拐杖,真是暴殄天物啊。
倘若换做她常用的鸳鸯刀,这一下甚至可以贴着对方的皮肤,削落鼻尖上细细的寒毛。
杖尖在空中破开一道弧线,云归抄在手里,挽了个枪花。
借着这个有点花哨的动作,云归顺势调整了持握拐杖的重心。
仅仅半次呼吸的时间,拐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杖身再次敲落,缠着一层海绵的拐杖把手,重重地砸在男人肩头。
这一下势大力沉,男人立刻咚、咚、咚,连着倒退三步。
“你、你……”
男人脸上惊惧交加。
这小姑娘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的!
眼前的少女逆着光的方向,青竹般修长的影子朝着男人的方向投来,竟好似带着一股百战百克、战无不胜的气势。
男人的呼吸猛然窒住。
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甚至陷入了自我怀疑,感觉正值壮年的自己,肯定打不过眼前这个小姑娘。
不、不可能。他好歹也有一百八十多斤呢,这小姑娘又是个病号。他冲上去一招铁山靠,怎么说都能……
下一刻,这点侥幸的自我安慰,直接在女孩接下来的动作里,被扬成粉碎。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见小姑娘以相当迅疾的速度,重新抬起了拐杖的杖尖。
不知为何,明明是包裹着橡胶的钝头拐杖,此刻却像一柄破甲锥般,带着股不容忽视的杀气。
云归肩头微沉,余光冷冷地扫过男人的鼻梁。
祖父曾经教导过她:确定了攻击目标后,不要用直视,而要用余光。
有经验的对手会防范着你的视线落点,唯有一记迅猛的冷刀,才会令人猝不及防。
“……”
沐浴在云归锐利的气势下,男人此时只想迅速滑跪。
——等等,他认输了,他承认自己肯定打不过小姑娘!
这股仿佛被环首大刀架上脖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现代社会,怎么能让这种危险人物到处乱跑?
还有,你武力值这么高,出门时居然还拄着对拐杖,……你这根本是在钓鱼执法吧?!
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的退却之意,云归眉头微挑。
两军交锋,懦者先死。
不过,此时她身处的,并非血肉横飞的战场。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是喊打喊杀的敌军。
放他一马,也不是不行。
刚才挨的那记拐杖,足够男人的肩膀疼上几天了。
恰在此时,云归感应到,有人正拿着长方形的迷你水镜,对准了自己的方向。
即使不知道手机的录像功能,她对这种黑漆漆的小匣子也有点忌惮。
云归挪动脚步,有点别扭地往旁边躲避了一下。再一转头,对手已经悻悻认栽。
男人没敢继续死缠烂打。
他顺着云归刻意制造的空门,捂着高高肿起的肩膀,像是一条夹紧尾巴的狗,灰溜溜地跑掉了。
刘护士小跑过来,一把扶住云归。
“别管那家伙了。快快快,回房间,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云归闻言低头往腹部一看,只见薄薄的病号服上,一团血色正缓缓地晕染开来。
云归并不把这点伤势放在心上,只是有点可惜衣服。
刘护士还不知道云归的这番心理活动,不然准会心疼得说不出话。就算是现在,她一路上也忍不住数落云归,责怪她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安危。
“怎么胆子这么大呢,那可是个成年男人,万一冲过来打你怎么办。医闹这种事,一年总有几起,我们都习惯了,能处理好的,你不要参与进来,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云归无辜地抬头看向刘护士,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
对方语速太快,她没听懂。
哪怕过去了好一阵,刘护士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还是感慨万千。
从来不开口的小姑娘,不但为她仗义出手,而且还主动说了话。
多么勇敢的孩子,多么真诚的孩子!
“你这小丫头……唉,算了。”
刘护士充满爱怜地注视着云归,替她擦掉额上渗出的汗珠:
“你一开口我才发现,原来你声音这么好听。你应该多说说话啊,要是不好意思跟陌生人说话,跟我说也好啊。”
云归微抿嘴角,这次她听懂了。
刘护士是在夸她、鼓励她。
但刘护士不知道,云归之前不说话,并不是她天性沉默,不爱开口,只是她还没学会说这里的话。
就连刚刚那句“去墙角,抱头蹲下”,都是在周队长抓拐子的时候记下来的呢。
刘护士把云归扶回房间,替她更换了伤口的纱布,又给云归拿了一件新的病号服换上。
“还好,伤口没有裂开太多,一会儿就能绷皮了。你疼吗?要是疼我给你拿片止痛药吃。”
云归严肃地摇了摇头,拒绝了那种白色的、神奇的、只要服下就能镇痛的小圆药片。
她亲眼见过,护士对其他病人严格控制这种白药片的用量,一天只给一片,多了不给。
云归猜测,这大概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药物,护士手里也没有很多。用在自己这点小痛上太浪费了,还是留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吧。
“我不用,止痛药。”
云归说话的语调,缓慢又生涩,音准偶尔还有点奇怪。
但刘护士听得很认真。
云归继续说:“没关系,你们这里,饭很好。”
所以她不用吃药,多吃一点饭就可以了。
正是吃着这里的丰美饭菜,云归的身体才恢复得这样快。
这里的饭食,营养非常到位,极其敢于放材料:
他们做饭太舍得用油,连菜汤上都浮着金黄色的油花,香得她隔着一条走廊都直接闻到。
对了,还有盐。清淡寡盐的汤菜,断然做不出那样勾人的气味,所以说,他们一定在菜里放了好多盐!
被围困城中的三个月间,云归吃得极其简素。最后一个月里,不要说肉沫菜蔬,就连谷米汤都快清可见底。
术后第一天,云归差不多是被饭菜的气味给香醒的。
这几日里,云归虽然被勒令忌口,只允许吃流食和病号餐,但这里的人会把精米熬成白粥,让碎肉和鲜蔬点缀在蓬松的白米汤间。
轻轻抿一下,煮得烂熟的米粒在唇齿间化开,在咸粥厚重的味道下,还能品出一股粮食特有的甜。
刘护士一听云归夸他们医院的伙食,当场就喷了。
她单手捂脸,呵呵笑道:“你真是……太给我们食堂面子了。”
食堂大厨那个手艺,早就被一众同事诟病多时。
还曾接到过不少次家属投诉:你们医院盐都不要钱吗?放这么多盐,是不是想把人齁死,然后好挣太平间租借费啊?
云归端正坐直,十分不解地看着刘护士。
怎么,难道这样富足的饭食,不值得夸耀吗?
对于恒朝的百姓和士兵来说,油和盐都是大好的东西,只要吃了,就会有力气。
边关清苦,边民艰难,哪怕云归的祖父是朝廷敕封的征西将军,也不可能顿顿都吃上白米。
然而在这座高楼之中,油脂、精盐、白米、肉和鸡蛋……这些粮食竟好像不要钱似的,想吃多少都有,想什么时候吃都有。
哪怕云归一天想吃六顿,只要确定她身体状况适合,这里的人就不会拒绝。
在这里,她一天进食六七次,不会被当成铺张挥霍,不会被评价为“女郎君何以奢侈太过”。
正相反,护士们甚至会乐呵呵地表扬云归:“对,病人就是要少食多餐”!
在第一次见识到这里的食堂时,云归就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羡慕和渴望。
如此丰富的粮食,要是能出现在暨云城,那该多好啊。
无需太多,只要这座大楼七日内消耗掉的粮食就足够。把那些精米精面和精盐统统换成麦谷和粗盐,这个分量足够暨云城再支撑大半个月。
到了那时候——到了那时候,援兵会来的吧?
见云归低头不语,碎发从额际垂下,遮住她的眼睛,刘护士想了想,从果篮里挑出一小把樱桃,洗干净拿给云归吃。
果篮还是周队长之前送来的,除了水果,周队长还给云归提了一箱忘崽牛奶,小孩子都爱喝。
云归接过樱桃,轻轻含住,眼睫低垂。
少女生了一双很倔强的眼睛,上挑的眼尾宛如浓墨勾成的一笔,当这双眼睛冷下神情直视着你,就好似一柄寒光朔朔的出窍利刃,飞针似地刺进你的心底。
然而当小姑娘垂下眼睛,漆黑宛如鸦羽的上翘睫毛遮住眼眸中的倔强,少女脸上细细的绒毛映着光芒的方向,那双弯弯的柳眉,便显出一股忧郁的柔情。
单看女孩子的外表,谁也猜不出,这个坐在床沿边上,双腿规矩并好,看起来很有教养的女孩,刚刚竟敢对一个精壮的成年男人出手。
刘护士看着果篮,想起了周队长之前的交代,心中隐隐一动。
刚刚小姑娘终于肯开口说话,还能和她正常沟通,那没准……
组织了一下语言,刘护士提起了正当防卫的定义,让云归不要因此害怕。
刘护士告诉云归,在紧急情况下动手自卫,属于合理反击。更何况云归才十三,属于十四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更受法律保护。
职业原因,刘护士很注重和患者的沟通技巧。
她时刻关注着云归的表情,说话的速度很慢,用词也非常口语化。
比起之前她和周队长的对话,这次的翻译版内容,终于让云归大致理解了。
但在表面上,云归仍然微绷着脸,眼睛睁得很圆,熟练地展示出无法沟通的表情。
刘护士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没讲明白。
她又更细致地解释了一遍,却看见云归还是这个反应。
刘护士:“……”
难道说,在短暂的爆发以后,小姑娘又陷入之前那种沟通障碍的情况了?
那周队长交给她的任务,就只能暂时搁置了。
护士工作很忙,刘护士叹了口气,又给云归洗了几颗大樱桃,就要起身离开。
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刘护士忍不住补了一句:
“下次可不要随便打人了,会犯法的。而且今天那个医闹的男的,长得就很蛮横不讲理,万一他打你,或者反咬一口要告你,你该怎么办呢?”
云归慢慢地重复刘护士之前的话:“……但我年龄在十四周岁以下,即使犯法,也会酌情减刑?”
刘护士:“……”
刘护士震惊:“原来你刚刚有在听我说话啊!”
她嘴角微抽,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明明都在听了,怎么不给我一点反应呢?”
云归静静地看着她,微绷着脸,眼睛睁得很圆,熟练地展示出无法沟通的表情。
刘护士:“……”
好家伙,又来这套!
小姑娘的这个沟通障碍,表现得还蛮唯心的嘛!
*
目送着刘护士离开,云归重新躺到床上。
下一秒钟,云归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刚刚,是不是有一道电视屏幕般的闪光,在她视野里跳动了一下?
上面闪过的字是什么?什么……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