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窗,银色的光华透过槅扇,映照在地上,宛如一片白霜。
隔着轻薄的帐幔,苏莜眉头紧皱,陷入梦魇之中。
华丽的大殿,八角灯笼上细细的描绘着仕女图,迥然不同的是美人赤身裸体翩然起舞,风情万千。
一阵风吹过,宫灯随风摇摆,赤色纱幔飘舞,显得糜乱放荡,妖冶异常。
大殿的喧闹冷寂下来,只余下一片觥筹交错后的狼藉,浓烈的酒味,胭脂水粉的浓香,夹杂着一丝血腥味,令人作呕。
陈曦仰躺在酒桌的几案上,腹部插着一个匕首,纤细的手指间满是鲜血,汩汩涌出的血,流淌在几案上,嗒嗒落在地上。
苏莜手持着琴弦,勒在上首肥胖男人的脖颈上,颤抖着声音威胁哭道:“快快去请太医。”
肥胖的男子轻蔑地笑了一声:“不过是教坊司的一个歌姬,竟敢行刺于本王,你不要命了。”
“去请太医。”钢韧的琴弦子深入皮肉,滚出血珠。
胖男子怒喝:“若是你敢伤了本王,我便灭了你的九族。”
苏莜惨然一笑:“父亲遭人诬陷死于狱中,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有何九族让你去灭!”
肥胖的男子这才怕了,大声呵斥道:“疯子,你们快去请太医,去请太医……”
可是已经迟了。
陈曦握着匕首的手,滑落下来,昔日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没了生息。
苏莜眼角滑落一滴泪,家人皆亡,唯一好友惨死,她与世上的最后一丝牵挂,彻底断了。
她的手用力勒着,琴弦割破手掌,血珠子一串串流下来。接下来一切变得恍惚,男子挣扎的痛呼,疾驰的箭声,身上的剧痛……
苏莜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被箭穿透身体的痛犹然残存,这是第二次了,一模一样的梦。
梦中她与陈曦穿着教坊司轻薄的衣衫,只有成了罪臣女眷,才能解释她为何从七品官眷沦为贱籍女子。
父亲遭人诬陷死于狱中,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有何九族让你去灭……
这句话在耳边萦绕回放,苏莜颤抖蜷缩着身体,一宿未眠。
晨曦洒满窗棂,小桔听见屋里的动静,走进来掀开帐幔,“温水备好啦,姑娘起来洗漱。”
小桔把轻薄的被子折好放到床脚,布巾蘸着艾叶水,把竹席子擦了一遍,扭头见几案古琴落了灰,用鸡毛掸子拂去,盖上一层绸布。
苏莜洗漱完,听见外面的动静,“为何这么热闹?”
小桔解释:“接连一个月没下雨了,院子里的花草都蔫了,夫人让山竹他们担水浇花呢!”
小厮们从溪边打了水,提着水捅回到苏府,挨个浇灌在花根下,你来我往,甚是热闹。
苏莜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心里惦记着陈府的事,问起父亲可有回来。
小桔给她梳着发髻,摇了摇头,老爷衙门事忙,连换洗地的衣服都是下人送过去的。
苏莜草草吃了一顿饭,跟小桔出了苏府。
小桔拿着包袱,忐忑不安的问道:“不曾告知夫人,咱俩偷偷溜到城西牢狱,夫人知道了又要怪罪。”
“你不说我不说,母亲不会知道的,”苏莜吩咐,“先去前街,购置些衣物被褥。”
江都的牢狱位于城西郊区,那地界是贫民居住的地方,地方偏僻,治安乱环境脏。
小桔一路上提着心眼子,生怕碰到个泼皮无赖,“陈家人刚收押,还未受审,怕是去了也见不着人。”
苏莜解释:“□□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到的犯人,须棒打一百杀威棒,如果是不拿些银两打点,牢狱中陈曦姐姐他们怕是十分难捱。”
果然,牢狱的守卫听说探望陈家人,不留情面的驱赶开来,“这是钦差下令逮捕的人,任何人不得探望,你们速速离去。”
苏莜无奈,搬出了父亲和申海的名头,牢头才晃悠悠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跟我来吧!”
牢头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接了银两和被褥:“苏姑娘,能照应的咱尽量照应。但这审讯受罚,咱也说不上话。”
他心里有自己的算盘,等审完案子,钦差大人拍拍屁股走了,他跟各个衙门还要打交道的,同在江都城不好得罪太深。
东西总算递出去,苏莜再三道谢这才离开。小桔提心吊胆走远,“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来牢狱呢,高墙木栅栏,黑漆漆地看着就怕。”
苏莜庆幸:“幸好咱们来的早,陈曦姐姐他们还未受刑。”
正说着话,一个轿子从旁边路过,停在了两人面前。
殷如央走下轿子,撩了撩额边的头发,扬着脖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家二姑娘呀,你这是打哪儿来呀,哦,定然是去探望那牢狱的陈姐姐了吧。”
小桔气怒,这殷家姑娘仗着家世好,处处欺负自家姑娘。
苏莜淡淡说道:“殷姑娘有何事?”
殷如央趾高气昂说:“我是想警告你,别想着接济帮衬,我傅蛰哥哥派人抓了陈家,他们陈家啊,定然在劫难逃了。”
傅家哥哥?
苏莜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说的是傅国公世子,以蛰为字,这也算罕见的。
傅国公世子的姑母是太后,殷如央堂姐是宫中的妃子,七扯八扯的,倒也能算得上亲戚。
苏莜不落人口实:“朝廷办案向来公正严明,除非确凿罪证,否则是难以服众的,咱们还是等着搜查审理的结果吧!”
殷如正要发作,身边的丫鬟扯了扯袖子,她冷哼一声:“我还要急着去驿站呢,懒得与你饶舌,总有你哭的时候。”
等人走远了,小桔抱怨:“这殷家姑娘着实嚣张了些。”
苏莜习以为常:“那是她有底气。”
殷如央的父亲是淮南东路的安抚使,帅司治所设在江都,殷家是江都地界上的头一份家族。
殷家根基在京都,家中男子大多担任官职,亲堂姐是宫中的妃子,年前诞下头一位公主,龙心大悦,封了常平公主的称号,殷家愈发显赫。
殷如央有殷家的后盾,自然在江都横着走。
傍晚时分,苏父总算回来了,苏莜找到书房,抱怨道:“爹爹怎得两日没回府?”
苏淮喝了一口茶,“如今风声紧,衙门让把户籍田税再清点了一遍,账目文书细细矫对,以防被人捉住漏洞。我听你母亲说,你找了我四五趟,有何事呀?”
苏莜单刀直入:“女儿想问问陈府的事。”
苏淮沉默片刻,捋着胡子叹口气:“陈良清廉洁明,平日常常扶危救困,实乃难得的好官,哎,今儿听说受了五十杖刑,下半身打的鲜血淋漓,怕就怕最后屈打成招,替人背了黑锅。”
怎么打点了银子还挨打?陈曦姐姐没事吧?
苏莜急问:“父亲可能想想法子?”
苏淮摇摇头:“案件是钦差大人亲自审理,地方的县衙插不上手,我尽量打探消息吧。”
苏莜叮嘱父亲留心,又叮嘱他莫要忙于公务而疏忽身体,才回到了西厢房。
这时她意识到,陈府处境非常不妙。
城西城隍庙中,五十多个百姓聚集在这里,老弱妇孺,孤寡残疾,满满当当地挤在了里面。
一个身穿短褐的男子,振臂疾呼:“陈大人每月月俸仅十两银子,这些年他拿出八成银子救济贫困百姓,咱们都受过陈大人的恩惠,如今陈大人被人陷害身陷囹圄,咱们不能旁眼冷观呀!”
下面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陈大人这些年如何帮衬他们。
“牢狱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进去了先是一顿杀威棒,接下来又是严刑审问,今日陈大人受了五十杖刑,怕是撑不到为自己正名,便已经命丧黄泉。咱们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大人就这样冤枉至死吗?”
有些心软的妇孺擦着泪水,颤抖着嗓子:“不能让好官冤枉至死啊!”
“不能让好官冤枉至死…为青天老爷申冤…”
一时间群情激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