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虞家,不夜仙府。
少主虞兮辰甩出折扇,清刃从下方年轻男女的脖颈间划过,却不见血。
只见一男一女的肉身化作纸片,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势态散作碎屑,被风吹乱。
——竟是以假乱真的傀儡。
“这样的天赋真是叫人嫉妒啊。”虞兮辰收回纸扇,擦了擦指尖,同身后裹着暗红色斗篷的老者道:“照长老,不愧是你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慕长玉的傀儡术,又精进了。
“他从前就把我哄得团团转,如今连您也不放在眼里了。”虞兮辰有意挑拨,老者却不为所动。
“师父,我也是你的徒弟。”虞兮辰见讨不着好,苍白面容上的笑意敛去,正色道:“他两年前叛出傀儡城,还毁了您一只眼睛,您不想报仇吗?”
闻言,藏在阴影中的老者抬头,脸上没有皱纹,竟很年轻,只有额前两束白发能看出苍老,而他眼珠一黑一蓝,一真一假。
“兮辰,不要胡说。”
照月白生了一张君子脸,明明带笑,却让虞兮辰不寒而栗。
“如今外界皆知,我的眼珠是为了吞噬傀儡城万千邪祟之气而毁的,世人推我至高位,敬我义举,你不要再惹是生非。”
他的意思很明了,即便眼珠是被慕长玉毁的,也不能这样说。
虞兮辰低下头,闭嘴不言。
照月白道:“修士不能滥杀凡人,金家灭门的事绝不能让中州谢氏知晓,明白吗?”
谢氏虽避世神隐,地位却不容小觑,是四大仙门之首,掌管刑律,虞兮辰不以为然道:“金月生坠崖后,我虞氏、随氏、林氏,三大仙门已是一家,还怕谢氏不成?”
“是不必怕。”照月白看着年轻气盛的徒弟:“但也不必与之为敌。所谓上兵伐谋,就是化敌为友,归为己用。”
虞兮辰垂眼,看似受教,心里想的却是:师父您这么多年,不也没驯服慕长玉吗?
照月白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慕长玉是我的猎物,我当然要抓,但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师父的意思是?”
“我要让他与各大仙门为敌。”
没有退路,自然就会回来了。
虞兮辰还是不太明白:“师父打算怎么做?”
照月白若有所思,捻起一枚棋子道:“慕长玉桀骜不驯,但他似乎在保护金家大小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就是他的软肋,也是他和你为敌的根源。”
“但是兮辰,倘若金家大小姐的身份变一变,令其他世家也有所忌惮,那与慕长玉为敌的,就不止是你西南虞氏。”
照月白地位崇高,在四大仙门都担任客卿之位,最会做的就是造势借势,利用人心。
虞兮辰有所领悟,试探道:“师父想用金大小姐做文章?”
“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照月白颔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只需给她安一个名目,就能拉其他仙门下水。”
虞兮辰道:“弟子明白了。”
烟火散后,百宝镇下了场雨。
金絮喝醉了,不太记得,她是被慕长玉背回去的,百晓生在一旁给他俩撑伞。
“你小子,原来会背人啊。”
百晓生看着金絮无意识往下滑,慕长玉则背着她往上掂了掂,有一种不管他死活的温柔。
曾几何时,慕长玉为了不背他,连“我这辈子只会背尸体”这种话都敢说出口。
百晓生翻了个白眼,伞倒是偏向他们:“长玉,跟你说个事。”
“反吞蛊的解法我找到了。”
慕长玉脚步微顿,回眸看他:“要怎么做,难不难?”
百晓生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怎么说呢,蛊分母子,亦作阴阳,若要解除蛊毒,必经血液,阴阳相融。”
慕长玉皱眉:“说人话。”
百晓生:“……”
他有些难以启齿:“意思就是,你要和金大小姐结为夫妻,共入洞房,蛊毒就解了。”
慕长玉沉默了,往前走。
百晓生跟上道:“这有什么不好?你是男子又不吃亏。”
慕长玉道:“她又不喜欢我。”
“再说了,我又怎么会喜欢一个娇气软弱,刁蛮任性的人?”
百晓生也沉默了。
在他看来,男欢女爱未必需要两情相悦,没想到这狗贼道德底线还挺高的,出乎他意料。
“你这是不想解蛊了?”百晓生认真说道:“长玉,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可能和她一直绑在一块,何况,你又怎知金姑娘不愿意呢?”
慕长玉道:“你的意思是解蛊还要心甘情愿?那更不可能了。”
百晓生:“……”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帮帮他们。
翌日,金絮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后喝了碗解酒汤,人还是有些懵,于是她在房中打了一套太极。
咸鱼嘛,做不来剧烈的运动,只能养养生这样子。
金絮有模有样,却惹得站在窗边的人笑了起来,她回过头,阴郁的天色下,戴着金丝面具的红衣青年笑得花枝招展。
金絮:你这样显得我很呆诶。
百晓生走了过来,靠在门边懒散道:“金姑娘,你这是什么功法?我从未见过。”
金絮随口敷衍:“老头乐。”
就是老人家喜欢的那种。
百晓生点头,又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把自己喝醉的?”
金絮抬头:“我怕什么?”
“你和慕长玉又看不上我。”
百晓生挑了挑眉,金姑娘真是个妙人,他从袖中掏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递过去道:
“在下想用这个,求姑娘一件事。”
金絮眨了眨眼睛:“什么?”
“做长玉的妻子,替他解蛊。”百晓生说完,果然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惊恐。
“不是吧!反吞蛊只能这样解吗?”金絮慌了,她一个写小说的都觉得离谱。
难怪说文学照进现实呢。
百晓生追问:“金姑娘意下如何?这可不是普通的珍珠。”
他摊开掌心解释道:“此物名为‘息影珠’,是我给长玉的,能录下一些要紧的画面,恰巧,这颗珠子里,就有你金家被灭门的证据。”
拿着这个证据,去找中州谢氏,应该能替金家沉冤昭雪。
“另外,金姑娘想要多少聘礼都可以。”百晓生拱手道:“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长玉万般不易,还请姑娘成全。”
金絮不知该说什么。
她好像也没有理由一直赖着慕长玉,既然如此,就解开蛊毒吧,她弯了弯唇角:“好,我嫁。”
“不用聘礼,因为我也没彩礼。”
百晓生再次对她刮目相看,开玩笑道:“如此正好,金姑娘大可以骗长玉的感情,但不要骗他的钱,因为他真的没几个钱。”
金絮知道他是想缓解尴尬的气氛,于是说道:“巧了,我对钱很尊重,没偷没抢,也没有。”
都很穷,不存在谁高攀。
解蛊一事,与其唯唯诺诺,不如大大方方。
百晓生忽然明白慕长玉的目光为什么会追随她,少女看似柔软脆弱,灵魂却独立坦荡。
他把息影珠放到她掌心,耐心地告诉她怎么开启,怎么让画面投放到空中。
金絮其实有些不忍看,金家被血洗的画面对旁人而言是罪证,于她却是剜心剖骨,血海深仇。
“百先生,我……”
金絮想拒绝时,息影珠已经投放,她低下头,本能地想闭眼,却发现有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百晓生,关了。”
慕长玉从她身后走来,不悦道:“连我你也偷?”
百晓生收回息影珠,无奈道:“我不是想帮你吗?”
慕长玉冷哼一声,松开放在金絮眼前的手,道:“你看看你自己,如此行径,跟媒婆有什么区别?”
百晓生一怔,乐道:“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副业?”
慕长玉:“……”
金絮:他爱撮合的原因找到了。
百晓生趁热打铁道:“长玉,金姑娘已经答应嫁给你了。”
“不可能。”慕长玉拽住金絮的发带,把她往外带:“你少跟他玩,免得学坏。”
百晓生怒道:“你说谁不正经?”
金絮怕他们吵起来,忙道:“慕长玉,他没开玩笑,我愿意嫁给你。”
少女的眼珠像清凌凌的一汪湖水,干净地倒影着他的模样。
“真的,不骗你。”她说。
慕长玉只是看着她。
说不出此刻的感受,就像一扇尘封已久满是灰尘的门,被人用衣袖擦干净,抓住铜环,轻轻叩了叩。
敲门的人可能是无意。
但他在门里,方寸大乱。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既想走过去开门,又怕门开后,被人看见“贫瘠”的自己。
“金大小姐,别闹了。”他错开她的目光,“蛊毒解不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慕长玉转身就走,冲进雨雾里,留下金絮和百晓生面面相觑。
百晓生:“他有病吧?”
金絮点头:“我也觉得。”
以她对慕长玉的了解,他应该是觉得无情无爱方得自在,不愿意和人成亲,反正最后结局都那样。
只是她不明白,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惯会权衡利弊,怎么就不能和她逢场作戏,先解了反吞蛊再说呢?
金絮撑开一把伞,去追消失在雨中的少年。
百晓生在身后喊:“你去找他干嘛,让他一个人待着吧,没用的东西。”
金絮摇头:“你肯定觉得他现在想要清净,但我想,他更想我追上去。”
想要我告诉他,他是被坚定选择,而我不是一时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