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似虞很聪明,萧家既然让他给萧令云挡灾,那他直接就去见萧令云本人。萧家顾忌萧令云,根本不敢动他。 当着萧令云的面,萧家更不敢招惹燕似虞,因为那个时候,燕似虞只需要伸手牵住萧令云,笑容灿烂,眼神无辜,全然一个漂亮柔弱的孩童,依赖着萧令云说。 “哥哥,我好怕啊。” 萧令云大抵是同情他的,觉得体弱多病的燕似虞同他幼时很像。不过两人不同的是,萧令云这几年身子骨越发康健,而燕似虞总是病骨支离,似乎一触就碎。 燕似虞偶尔会咳出血,嘴皮上血迹斑斑,同萧令云说:“哥哥,要是我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萧令云于心不忍,要收他做胞弟,萧家自然不准,萧令云难得逆反,便想着办法让燕似虞先从那间偏僻的宅院搬出来,至少让燕似虞的病好生养着。 在萧家忌惮的目光中,燕似虞仰起头,笑眯眯地对萧宅管家说:“啊,我好高兴,从宅院中出来了。萧管家,你也为我高兴,对吗?” 好在,他并没有对萧令云做出不利之事,所以萧家在看顾燕似虞一事上逐渐懈怠。 萧令云十一岁那年,燕似虞也同样十一岁诞辰。萧令云不在自己屋内,燕似虞趁着没人,从萧令云枕头下摸出那个挡灾傀儡。 叶长岐这时忽然有些疑惑,燕似虞仿佛早就知道萧家将挡灾傀儡放在萧令云房中,所以步步靠近萧令云。 可在当年的叶长岐看来,燕似虞似乎一切都是无意中撞见的。 待萧令云回房,见燕似虞拿着那个背后刻有自己名字的傀儡,神色泱泱,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萧令云神色慌张,一把抢过木制傀儡,怒意冲冲地问:“你为何私自拿我东西?” 燕似虞似乎被他吓着了,攥着衣角,将哭不哭地说:“哥哥,不是似虞拿的。似虞是见有人把哥哥的娃娃拿出去,”他顿了顿,眸光在萧管家身上掠过,哭起来:“他想将哥哥的东西烧毁,似虞怎么哭都不管用,所以只能抢过来……” “哥哥……” 燕似虞伸出手,那双白净的小手上全是火焰烧出来的红痕,狰狞的,恐怖的,一大片,让萧令云也震惊到了,心疼地捧着他的手:“这!这是怎么了?” 燕似虞说:“哥哥,火焰不大,没把哥哥的娃娃烧坏,似虞把火扑灭了。就用手。” 这次他没有说谎。燕似虞本想将那木制傀儡烧毁,可这本就是傀儡术的法器,怎么能让一个凡人轻易破坏。燕似虞烧不坏傀儡,只能灭了火,将东西放回去,但他忽然很好奇萧令云到底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挡灾的孩子,所以直接用手扑灭了火,以博取萧令云同情。 “哥哥的娃娃没烧坏,哥哥别生气。” 萧令云看了看那只木制傀儡,他知晓这是法器,不会轻易烧毁,所以更担忧燕似虞烧伤的手,责怪他:“你个笨蛋,这娃娃是舅舅萧建安送我的法器,是烧不坏的。” “是干什么的呀?” 萧令云也没多想,只神色别扭地回答:“说是让我身体健康起来的法器……” 燕似虞恍然:“噢!就是那个给哥哥挡灾娃娃吗?” 萧令云紧紧抓着他手腕,不顾燕似虞叫疼,慌张地问:“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燕似虞眨了眨眼,瑟缩着说:“萧管家告诉我的……哥哥,真的有人能替哥哥挡灾吗?那个人是谁啊?可不可以也给似虞挡灾啊?似虞不想生病了。” 他的问话太过天真烂漫,萧令云无法辨别真假,只得将人拽进屋,一面给燕似虞上药,一面说:“不行。”萧令云反复检查了屋外没人,才低声同燕似虞说,“不是哥哥不愿意救似虞,是因为,挡灾的那个孩子身体极差,已经死了。” 燕似虞的目光落到傀儡上,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死了?” 萧令云露出一个有些烦躁的表情,嫌弃地说:“啊,死了。也不知道舅舅选的什么人,这么轻易就死了,害得我整日担忧,似虞,你也知道生病难受,哥哥不想生病,不想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咦似虞?你怎么了?” 燕似虞只是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哥哥,有个人,给你挡灾死了。” 你,不愧疚吗? 萧令云这才有些面红耳赤说:“我、我其实不知道那个人会死……” 燕似虞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萧令云在撒谎。萧令云的那副身子,差不多是半条腿迈进棺材里,萧建安肯定知晓其中凶险,所以选了身为孤儿的他,就算扛灾扛死了也无人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估计萧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燕似虞生命力顽强,这么折腾都还能活下来。 燕似虞正想说什么,忽然神思一恍,如闻一声巨大的钟鸣,震得他周身抖颤,他克制不住泪流满面,再睁眼时,已经四肢无力瘫在地上,浑身上下似乎散架了一般,有一股暖流从他的身体中流淌出来,正在缓慢修补着自己身体。 燕似虞并没有意外,这股暖流在无数次濒死之际,救回他的性命。也正是因这股莫名的暖流,所以他才敢徒手扑面烧傀儡的火焰。但现在受到钟鸣影响,那股力量更加纯粹,不光燕似虞能感受到,就连萧家等人也能看见。 萧建安站在一侧,十分惊喜。萧令云已经被人告知这就是为他挡灾的孩子——那个死去的孩子——所以躲闪着视线,不敢看燕似虞。 萧建安同萧老说:“令云有救了,”他冷冷地一指地上破烂似的燕似虞,“虽然不知道他如何暴露了,但他身上的东西确实是先天道骨,这道骨保他性命无忧,屡次扛过灾难。只要将道骨取出来,按在令云身上,便可以叫令云入道,日后跟着我一同修行,定不会早夭。” 原来,萧令云本就是短折的命,虽然现在有了燕似虞挡灾,但傀儡之术只能保他到束发之时,一旦过了十五,萧令云极有可能早逝。他体质虚弱,无法跟随萧建安修行,但若是有了燕似虞的道骨,那便可以轻而易举入道修行。 萧老当即说:“那还等什么!快将他的道骨拆下来啊!” 那一日,燕似虞躺在血泊里,想着道骨是什么。为什么道骨在他身上?又是什么东西将他的道骨暴露出来? 叶长岐却听出了那声钟鸣。 是来自风行九部的仙乐! 这一届的风行九部引来凤凰临台,所以仙乐恩泽更广,叫燕似虞的道骨也引起共鸣。道骨与剑骨十分相似,一个是天地孕育而出,一个是生在凡人身躯上。拥有剑骨与道骨的人修行天赋异禀,只要专注于修行一道,必定成为九州大能。 可燕似虞没那么幸运叫修士捡到,从此踏上求仙问道之途,而是被萧家带走,先为萧令云扛灾,随后又被发现道骨,叫萧建安把道骨拨了去。 叶长岐问:“为何萧建安之前没有看出他的道骨?” 冷开枢顿了片刻,想起燕似虞的年龄:“十一……十一年前,正是本座带你去钟山剑宗的时候。” 钟山剑宗,天地归元阵。 也就是当年的天地归元阵,影响了燕似虞的道骨,甚至因为燕似虞身在雍州距离剑宗太近,道骨被吸走了大半灵力,以至于黯淡无光,让萧建安也没察觉出来。 十一年后,风行九部凤凰临台,仙乐恩泽九州,燕似虞的道骨因此暴露。 过去的叶长岐十分气愤:“萧家害人不浅!” 而幻境中的叶长岐恍然大悟——燕似虞后来想夺走他的剑骨,大约正是因为自己道骨没了,所以想放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魇貘的梦魇变幻。 梦境中的一切消失无踪,就连幻境中的开枢星君也不见其人。叶长岐落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在遥远的前方,隐隐露出一点亮光。叶长岐赶过去,发现那点亮光,其实是一个人。 正是被司空长卿带走的燕似虞。 燕似虞身上有他刺出来的剑痕,黑红的魔气正在修补着伤势。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却还是特意在梦魇中同叶长岐相见。 燕似虞抬起眼眸,笑吟吟地说:“大师兄,你来了。你应该都想起来了吧。” 他已经知晓叶长岐正在星宿川,料到他会想起过去的记忆,自然也包括自己的那部分。 “萧家,魇貘,道骨,大师兄这般聪慧,应该猜到是我同魇鬼交易,让她吃了萧令云罢。” 寻常魇鬼需要吞噬一百人梦境才能化身魇貘,而萧家的魇鬼只吞了萧令云便化作了魇貘,是因为那时的萧令云已经拥有了燕似虞的道骨。 燕似虞便走上前,他走的时候,足底留下数枚血印:“大师兄,你很幸运,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护着你,你是天地生成的剑骨,活得潇洒、精彩。我呢?同样是先天道骨,我却生在了凡人身上,被萧家带走。” 燕似虞的声音很轻,在梦魇中荡开,显得空旷寂寥:“天地归元阵将我的道骨吸取一半灵力,风行九部的仙乐又叫我暴露了道骨。萧建安人辨认出来,把道骨从我身体里剔出来,按到萧令云身上,这样他也能成为朱仙镇第二个朱仙。” 剔除道骨的时候,他必须清醒着,萧建安的赤锋刀便顺着脊背剔进去,一刀割开他的皮肉,燕似虞能听见血肉搅动的声音,又是一刀,割断了他的经脉。 萧建安给他喂了吊命的丹药。 燕似虞还醒着,他开始哀嚎、尖叫、哭泣、求饶。 但是换来的却是下一阵剧痛。 刀锋很冰,沿着身躯细细地切割,剔除血肉。 那时的燕似虞第一次明白了恨是什么。 他想着有朝一日,必定,要萧建安生不如死。 燕似虞的语气很平缓,似乎在陈述别人的故事,说完这段,他望向叶长岐,露出一个微微迷茫的眼神。 “大师兄,你说,为什么呢?我只是想活下去,有人却千方百计想让我死。我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 叶长岐沉默片刻,并没有去回复他的问题,燕似虞的问题他无法回答,更不能回答:“所以,你想要我的剑骨。” “大师兄,”燕似虞低声笑起来,似乎在笑他如此天真,他笑得泪光朦胧,就聚拢在眼眶中,打转着,却不落下,“大师兄啊,你还不明白,不只是剑骨。” “若不是你出生了,若不是你是天地剑骨,我本该好好地活在世上,身负道骨,于我而言,求仙问道不费吹灰之力。九州的天之骄子也不会是你叶长岐,而是我燕似虞。可你为什么要孕育出来?你一来,钟山剑宗就开启了天地归元阵法,吸走了我道骨蕴藏的灵力。你一来,在云台玲珑上引凤凰临台,叫仙乐恩泽九州,让我暴露了道骨。” “叶长岐,大师兄,你害了我。”燕似虞眼中弥漫着血丝,语调却淡淡的,颇似当年他初见叶长岐时语气平静地说,大师兄,你救了我。 而如今他说的是。 “你,害得我好苦啊。” 燕似虞伸出手,掌心向外,五指自然张开,从两指的缝隙中去端详如今的叶长岐:“所以,我也想你感受一下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你们是天之骄子,是九州名士,若没了引以为傲的资本,又是什么东西呢?我很好奇,我可太好奇了。好奇得我迫不及待将你抽筋扒皮,剔除那根无时无刻在我眼前冒着青金色光芒的剑骨。” 燕似虞的五指骤然并拢。双目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叶长岐提着将倾剑,只说了一句话。 “燕似虞,你疯了。” 他不会评论燕似虞的过去经历,也不会就此劝说燕似虞回头是岸,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三师弟,燕似虞,已经被诸多情绪淹没,执念成魔,再也回不到当年。 这源于燕似虞幼时被萧家迫害,生不如死的经历,培养出他几近偏执的性格。 真要说起来,叶长岐心中更多的是无奈与难过。他早该引起重视,或许只要施加正确的引导,这一切本来可以不发生的。 或许。 叶长岐又想起另外一个人——许无涯。是与燕似虞孑然相反的存在。 燕似虞的目光突然冰冷如电,身上往外溢散着黑红魔气:“大师兄,我没有疯。是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既然这世上有了一个叶长岐,为何还要生出第二个燕似虞。 先天剑骨与先天道骨。一个是万众瞩目的名士,当如九州明月。一个是就连活下去都困难的阴沟里的老鼠。 最可恨的是,有一日,老鼠抬起头时见到了那轮明月。 那些阴暗的、潮湿的、卑贱的、邪恶的念头便从心底爬上他的大脑,侵占了四肢百骸,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啊,你看,这个人。 身上有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世间多可笑,让他重温了自己失去的东西。见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本该明亮的、完整的他。 “叶长岐,大师兄,你不该,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更不该出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身上有我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东西。” “你,何其残忍,你是个罪人。”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今日这一切,全、都、怪、你!” 燕似虞话音落下,他的身体陡然化作无数罗刹鸟,镰刀似的喙,宽硕的羽翅,嚎叫着向叶长岐冲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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