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步公子,今夜我有约。”苏莺珠神情淡淡地婉拒邀请,从步临衡面前经过。
步临衡心下微微一叹,妥协:“那我跟在你后面,不与我们小莺珠并排走,这下总不会让你家步九郎误会了吧?”
步临衡这人也是个态度恣意的,说完,压根没看苏莺珠的反应,就径直跟在了两人身后,悠闲自得地一路晃荡,朝四时茶楼慢慢踱了过去。
此时已慢慢降下暮色,西边远远残存几抹晚霞,艳丽灿烂。华灯初上,明明灭灭地映着游人身影。车马盈于市,罗绮香满街,彩灯与锦绣挂满树梢,到处是热闹的欢声笑语。
步临衡跟着跟着,就有些倦了。他瞧见街边红艳艳的糖葫芦,眼珠一转,晃了晃扇子,扬声道:“小莺珠啊,你带银子了没?我想买那个糖葫芦!”
“没带银钱你出什么门?”苏莺珠转过身,连脸上礼貌的淡笑都快绷不住了,“步公子天资聪颖,想必自己有办法变出银子来,不劳我费心。”
步临衡笑嘻嘻道:“你教侍女给我买一串,我就不缠着你们了,如何?”
苏莺珠轻嗤一声,不信:“步公子何时说话算数过。”
“哎,世风日下啊。”步临衡摇头叹气,“堂堂国公府的大姑娘,这还没嫁过来,就随着夫婿一道欺负长辈——”
“停,买。”苏莺珠两个字截断了步临衡卖惨的长篇大论,她推了下金崔的手,隐隐听得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给步公子,买一串去。”
步临衡眉梢顿时浮现出一丝得意:“小莺珠,分明还是我能拿捏得住你嘛。你看我多懂你,不像有些人,惹了你生气还不自知。”
“自知了也没见你改。”苏莺珠凉凉看他一眼。
少女如今眉眼又长开几分,明艳灼人,却已在不动声色中学会了忍怒,早不是三年前动辄就可以激怒斗嘴的小黄鹂了。
也就是步宴彻面前,她才有几分少女情态。步临衡看得分明,然而下一刻,他却摇摇扇子,低头轻笑。
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意事。
他自觉地跟着金崔去路边买糖葫芦,苏莺珠没在原地等,继续向前走去。
四时茶楼离得很近,苏莺珠远远就看见了大门外熟悉的身影。青年换了身挺拔的白袍,分明是步临衡惯常爱穿的文人装束,却硬生生被步宴彻穿出了英挺的气势。
他长身玉立,独自站在门外,负着手,目光遥遥隔着街道,望向对面的花灯。
苏莺珠顿了步子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分外熟悉。她心下猛地一跳,抿紧了唇,似乎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好在此时步宴彻还是一个人立在那里,苏莺珠鼓起勇气,慢慢往他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还有几丈远,步宴彻离她那样近,近得似乎只要她唤他一声,他就能听见,转过头和她对视——
下一秒,她的心重重坠了下去。
一个白衣羸弱的漂亮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步宴彻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苏莺珠一时间,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姑娘生了一双又长又直的柳叶眉,眉梢微微上挑,平白多了几分傲气。一双桃花眼清澈动人,神情温和又柔婉。
那么熟悉的眉眼,是闻云瑶。
可是,闻云瑶不是早就嫁人了吗?
步宴彻不知在跟她说什么,脸上浮现起兴高采烈的神情。少年人感情最是真挚,笑起来那么明明朗朗的,越发清隽又英俊。
闻云瑶听见他的话倒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两人就那么站在一处,一个穿了身雪白绣了浅金边的锦袍,风姿天成。一个是惯常的白衣如雪,披着青色披帛,青丝挽起,温婉动人。
真是郎才女貌。
步宴彻却又在这时往后退了一步,这下苏莺珠彻底看清了,他身边那个姑娘正是闻云瑶。
她垂下眸,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慢慢转了头,金崔也不知道跟步临衡又起了什么冲突,迟迟没到。
把她约出来,原来是要她死心。
“小莺珠?你在这儿啊?”一道大大咧咧的声音自身边响起,步临衡举着两串糖葫芦,衣袂飘摇地跑到苏莺珠身边,动作自然地递过来一串,“吃不吃?”
要说步临衡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嗓门却着实算不上小,至少他这么一喊,步宴彻和闻云瑶几乎是同一时间转了头,目光一致地看向他们的方向。
灯火明灭。
苏莺珠来不及反应,就这么与步临衡并肩站在街角。一个是华灯般明媚嫣红,乌发红唇的艳艳美人,一个是清瘦玄衣的年轻男子,宽大衣袖在夜风里晃了晃,透出苍白的手腕,手上还捏着两串大红如美人华服的糖葫芦。
而拾阶而上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是雪白锦袍眉眼凛冽的英挺郎君,与他身边白裙玉簪温婉柔弱的娇俏姑娘,姑娘望过来时,甚至来不及收起眼底的笑。
夜风微凉,华灯不知迷了谁的眼。街上经久不衰的喧嚣声中,四个人却都安静得悄无声息。
两对璧人,怎么看怎么相配。
店小二从门口跨了步出来,匆匆拔高了声音招呼着:“几位别愣在那了,里头还有座!这位公子等得久,您跟夫人先进!”
他这话是对步宴彻和闻云瑶说的。
步临衡手上的糖葫芦晃都没晃一下,被他紧紧攥着,细长的竹签几乎要嵌进手心里。他下意识地侧过脸看了眼苏莺珠。
苏莺珠没在看闻云瑶,她的目光久久落在步宴彻脸上,是无比平静的死寂。
这种死寂深如寒潭,又平静无波,却是步宴彻从来不曾在她眼中窥见过的冷淡漠然。
步宴彻慌了神,他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毫不犹豫朝苏莺珠奔来。
哪知步临衡反应却迅速,当即伸长了手臂,一把将人拦住,笑嘻嘻问:“哟我的大侄儿,晚上有美人相伴啦?既然这样,小莺珠可就陪我看灯会去了?”
他说着,往苏莺珠手上塞了根糖葫芦,把神色冷寂的少女往自己身后一拽,是分外保护的姿态,一抬下巴,笑得恣意盎然:“虽说你们俩有婚约,但是各玩各的……也不是不行!小叔叔都懂嘛,那小莺珠,走,我带你转转?”
“苏——珠珠,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着我。”步宴彻理也不理步临衡,越过他的手臂,目光炙热地看向苏莺珠。他呼吸急促,尽力扯起唇角,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无措。
苏莺珠没搭腔,目光也没有再落到他身上,只轻声道:“步临衡,不是说要带我转转?”
步临衡顿时眉梢染上喜色,转身大步走过来:“咱们先去,不跟我那蠢侄儿一般计较。”
到底是谁蠢呢?
苏莺珠自嘲地想。
她居然真的蠢到,让三年前的事又重现了一次。
三年前的雨天,她坐马车路过东大街的拐角处,看见被淋得湿漉漉的步宴彻独自站在雨幕中。
那是个阴沉沉的春日,天气微冷,春雨连绵。
苏莺珠明明最不喜欢雨天,况且她那时娇气,遇见雨天是万万不肯在外头行走的,怕路上的水坑和泥泞溅湿了她的裙角。但看见少年孤零零站在那里,连把伞都没有,只淋着雨不知道在看什么,苏莺珠还是吩咐车夫停了车。
她抱着把伞,小心翼翼下了马车,就站在步宴彻身后几丈远的地方,犹豫着该怎么把伞递给他。
是先说“许久未见”,还是说“怎么不撑伞”?
可惜她没犹豫太久。因为苏莺珠顺着步宴彻的视线,看见了对面支起的小棚下,一身素白长裙、眉眼温婉的姑娘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怔怔出神。
难怪他站在雨中,没有伞都不肯挪一步,原来是因为对面坐着心上人。
苏莺珠不记得那时是什么心情。她很早就知道步宴彻思慕闻云瑶,也知道他的感情有多真挚,但她那回确实第一次觉得自己可笑。
那日,是闻云瑶即将远嫁楚州的前一日。
苏莺珠还没来得及心灰意冷,就在闻云瑶远嫁当天听说,步宴彻去了边关的战场。
真是可歌可泣啊。步宴彻为了远嫁的心上人,竟能做到这一步,愤郁不甘之下离家出走,远赴千里关外。
闻云瑶的出现,几乎是当头一棒,敲得苏莺珠无比清醒。
是了,这才是步宴彻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她冷冷弯着唇一笑,眼睛无波无澜。
回去的路上,苏莺珠语气冷静又和煦:“一会儿走到街尾就各自行事吧,步公子想必还有约,我自己回府就行。”
步临衡眯眼看看她,蓦地笑了,眼神无辜得像只鹿:“谁有约了?我可不像有些人。放心,我今晚谁都没约,就陪着你。来都来了,好好看灯才是正事。”
苏莺珠沉默不语。步临衡是个会撩拨的,他说的话,有十分也只能听一分,信半分。
果然,步临衡又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嘴,目光却满是促狭:“小莺珠啊,恐怕你还不知道,闻云瑶已经与她那夫婿和离,如今是专程回来找宴彻的。”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高高挑起眉,拿扇子遮住了嘴角笑意:“但凡这圣旨再晚下两天,说不定趁着这个空隙,宴彻都已经把闻姑娘娶进门喽。”
“小莺珠啊,既然你与闻姑娘是手帕交,那怎么她与夫君和离这么大的事,连我这等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人都听说了,你还不知道呢?”步临衡看着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