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接旨——”
一身深蓝宫服的大太监拖着腔调,悠扬尖细的声音远远自门口传来。
乐声戛然而止,从内到外接连着乌压压跪了一地。
沈简池不明就里,满头雾水地跪下,因为她从未接过圣旨,此时已吓得冷汗涔涔。
来宣旨的这位公公是在当今帝王身边跟了十几年的内侍,在宫中算得上一等一的大红人,名唤作于莲海。
因此乍一看见他,众人越发敬畏,个个都是屏气凝神,只听这位于公公高声宣读圣旨。
“诏曰:朕奉皇太后慈谕,卫国公嫡长女苏氏,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端淑,柔明毓德,行端仪雅,礼教克娴。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抚远将军步宴彻,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于莲海念完了旨,一甩拂尘,慢慢卷起明黄的卷轴。
满堂死寂。
四周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静悄悄地凝成一片肃静的冰霜,死寂的气氛渐渐蔓延开来。
沈简池面色煞白,目光呆滞,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般,只靠一具躯体艰难支撑着,才不至于立刻倒下。
那些先前还在门口喜气洋洋奏乐的、卯足了劲儿抬嫁妆的、乃至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靖安侯的小厮,此时都面如死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唯独苏莺珠平静地叩了首,神情淡定。她双手接过圣旨,谨慎捧着,语调格外冷静:“臣女领旨谢恩。”
虽说她看起来最平静,内心却早已惊涛骇浪,一片翻腾。
将她,赐婚给步宴彻?
这绝不可能是太后所为。当朝太后也姓苏,论辈分还是苏莺珠的远房姑母。
若真是太后为苏莺珠选婿,是万万不可能选到步宴彻头上的。
更何况——
步家有个不成文的家规,明令“步家子弟不得娶世家女”。
而她偏偏就是世家女。
“行啦,都起来就是。”于莲海对苏莺珠的反应很满意,笑着点点头,眼见着机灵的金崔在苏莺珠示意下递了把金瓜子过来,他就也顺势一拢手接了,嘴上还笑眯眯地拒绝着,“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咱家是替皇上办事,可不敢收半点好处哟。”
苏莺珠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只是贪财,人并不坏,于是流露出几分自然的笑意,客客气气地回:“辛苦公公专门跑一趟。”
“苏姑娘客气啦。”于莲海一拱手,笑眯眯地,“咱家在此先恭喜姑娘觅得良缘。”
他目光一转,盯着堆满前厅和屏风后的大红色聘礼,故作讶然:“今儿个倒是赶巧了,这么热闹。难不成贵府正给大姑娘办着嫁妆哪?这可刚好就撞上了大姑娘的婚事,可喜可贺呀!”
天家赐婚本就皇命不可违,更何况苏莺珠同靖安侯府的婚仪过得仓促,日子怎么算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沈简池哪敢说这是聘礼,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实话,苦着脸连连点头。
于莲海再一转眼,就盯上了跪在边上的靖安侯的小厮,满面惊奇地叹道:“哎哟?这不是靖安侯府上的人吗?咱家听说侯爷前两日在府上守丧时受风着了凉,如今是病了不是?侯爷年纪也不轻了,可得千万保重哪!”
于莲海地位高,手上又有权,小厮哪里敢还嘴,只能支支吾吾地点着头,完全说不出话来,憋得满面通红。
“今后苏姑娘就是步家九郎正正经经未过门的新妇,谁若是敢欺负了她,将来步九郎算起账来,可别说咱家没提过醒!”于莲海板着脸说了,一甩袖,又回头对苏莺珠笑笑,“苏姑娘就不必出来送了,陛下那边催得紧哪!”
苏莺珠朝于莲海落落大方地笑,简单道了声谢,也不多言:“公公慢走。”
她虽有些奇怪于莲海为什么帮她,转念一想,两人曾经也打过几次照面,怕是后面还有什么是她能帮得上忙的,随即释然一笑。
门外围观的百姓早被驱散远去,只零星路过几个行人。
远远的街角一侧,步无事一身簇新锦袍,别别扭扭整理着袖子,抬眼看了一眼仍旧空荡荡的墙头,急得团团转。
“九少爷?九少爷!”他隔着墙小声喊,“您再这么磨磨蹭蹭,于公公都该从国公府出来了!”
一墙之隔之地,与外面繁华热闹的景象完全不同。
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摆了一套石砌的桌椅。满园杂草疯长,看来像是很久不曾来过人。再往里就是陈旧的屋舍,沉沉地积着一层灰尘。
整个正堂唯一干净些的只有一把梨花木椅和一张小榻,少年赤着上半身,曲起腿坐在榻上,一手扯着雪白绢帛,一手覆在背后,指尖挑着药粉往伤口上按去。
他光滑漂亮的脊背挺得笔直,上面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浅浅疤痕。有些伤疤也许是太过久远褪得很淡,泛着微微的粉。
然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背上泛着深红的道道鞭伤,一眼就知是刚得来的,最深的一道深可见骨。因为洒了药粉的缘故,边缘的皮肉再次发了肿,红得鲜艳刺目,向外翻着不断往外渗血,甚至侧耳细听还能听见血珠子滴在榻上的声音。流着陈血的伤口又与新覆上的药粉交融,疼得他皱起眉,暗暗“嘶”了一声。
歪在一旁梨花木椅上的年轻男人跟着“嘶”了一声,漂亮又带了几分病弱的眉眼挑起,无辜地挥了两下扇。
“疼就忍着,你一出声,我听了也觉得疼。”他懒洋洋地撂下话来,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看怎么欠。
步宴彻一声不吭,只是涂药的动作又快了些。他凑合着擦好了药,伸臂一勾,将绢帛垂落在身后的一端握住了,这才喘口气,扯直了带子,绕了一圈缠到身前来,利落地打了个结,随即起身下榻披衣。
换下来的雪白纱布浸满了血迹,早被染得鲜红。
男人见状惊诧地挑了下眉,笑容晏晏:“看不出来啊,我的好侄儿才出走三年,就已经学会了这么多本事。没有小叔叔帮忙也能自己换药了,可喜可贺。”
“这回还是多谢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提就是。”步宴彻沉声道。
他容色还有些苍白,随意抓了张帕子拭去额角的薄汗,放回原处。
“喂,这可是我的。”步临衡心疼地抢过来,满眼怨念,“这帕子可是青楼的盼姑娘赠予我的,上面题了诗呢。多绝妙的一幅字,说不定将来是件能值万两银子的宝贝,你个不识货的还用来擦脸?好侄儿,你小叔叔的东西金贵,下次别乱用。”
步宴彻知道自己这小叔叔性子乖僻,也不同他争论,点头应下:“知道,下回不会用你半分东西。”
他顿了顿,眼里露出两分疑惑来,难以理解:“只是你这价值万两的宝贝,不好好收着,就这么压在茶壶底下,任凭它晕出来这一片水渍?”
“……”步临衡挥扇的手就这么滞在空中愣了几秒,待他反应过来,顿时语气更加怨怒,“怎么了!怎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叔叔我就是不想让旁人碰自己东西,这很难理解吗!”
“难得我今日如此善解人意,还为我许久未见的好侄儿编了个理由,省的你伤心,你倒好,拆台拆的毫不留情!”
步宴彻唇角一抬,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不错,这才像你。”
步临衡顿时扇子摇得更快,捂着胸口哀怨不已:“听听,听听,这是一个好侄儿能说得出口的话吗!占了我的榻,用了我的帕子,还要反过来欺负我!你甚至连叫我一声小叔叔都不肯!”
步临衡只比步宴彻大一岁。他出身步家旁支,但由于步家旁系实在太多,步临衡的这一系因为中间流落出了京城,辈分族系也没人记得,武艺也没传下去,因此步临衡当年独身一人进京认亲时,险些被步家人当成骗子赶出去。
后来好不容易认宗归祖,步家就将这处偏僻荒芜的小院子赐给了他。步临衡看着是个风流浪荡不务正业的闲人,最后却凭着满身才华,成了京城中闲散文人之首,自己组了诗会,靠给贵人们写诗挣些钱财,与步家这些小辈关系也都极好。
唯独他每每喜欢嘴上占些便宜,自称是步宴彻一辈的叔叔,步宴彻自然不肯叫他,往往僵持到最后,就以步临衡一句伤心欲绝的“想不到我的好侄儿竟这样对我”结束。
果然不出步宴彻所料,步临衡卖完惨,立刻凄凄惨惨戚戚地拿扇面遥遥一指:“想不到我的好侄儿竟这样对我!”
“对了,”他这副惨兮兮的表情提醒了步宴彻,少年灿灿地挑眉一笑,“既然都这样了,想必你也不介意我再过分一点。大概你还没听说,我求陛下赐了桩婚事。”
“哦?什么婚事?说来听听。”步临衡惨相一收,很感兴趣地往前倾了倾身,“我的好侄儿居然会主动求着赐婚?小叔叔还以为你这三年早就断情绝爱了呢!”
“我求陛下,让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做我的夫人。”步宴彻说这话时,不自觉地扬起唇角,眼里光芒异常柔和。
然而他自己浑然不觉,只紧紧注视着步临衡的神态动作,连最微小的变化都不放过。
步临衡一听这话,顿时开始鬼哭狼嚎,扇子往旁边桌上一拍:“我道你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如此热情,又是跑到我这里换药,又是陪我闲谈,原来居然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婚事!滚滚滚,赶紧滚出我这方清静之地!不要觉得我没有夫人就好欺负,你等着,以后你再敢欺负我,小叔叔就去找你的心头好告状去!”
步宴彻怔了怔。
“我求娶的是卫国公嫡女苏莺珠。”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啊,小莺珠嘛。”步临衡把扇子重新拿回来,又懒洋洋缩回宽大的木椅里,抬了抬眉眼,沉吟一声,“还真看不出来……原来你心悦她啊?”
他抚了抚掌,看着格外喜悦。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步宴彻问他。
“想说的?”步临衡懵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懂了!要我给你捧场是吧?好!好!这门婚事真是不错!改日小叔叔给你备一份大礼,贺你新婚!等哪日我大富大贵了,也去求娶个夫人回来。谁比较合适呢?就……盼姑娘吧!”
他眼神真诚,半点看不出别的情绪来,笑嘻嘻倚着椅背,拿扇骨敲了两下掌心,神采飞扬。
步宴彻望着他,慢慢扯出一丝笑意。
他真想让他的姑娘亲眼看看。
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