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袅袅的茶水伴着茶叶飞溅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闪着银光的弧线,“啪”的一声,大片水渍在地面上晕开,缓缓升腾起微弱的雾气。
云公子吓得大叫一声,往梨木椅里缩了缩,脸色微微泛着灰,显然是怕极了。
沈简池也惊得捏紧了帕子,倒吸一口凉气,惴惴不安地盯着她。
“在阿爹回来之前,母亲若还执意这般择婿,把人往府里请,那下一回这盏茶,就不知会泼向哪了。”苏莺珠冷冷弯着唇角,笑意冰凉。
她转回身,连瞧都没瞧云家大公子一眼,目光望着门外,冷声道,“带着你的人,立刻从卫国公府滚出去,别脏了苏家门楣。”
云家那位胆小如鼠的大公子本就已经被这气势慑得面如土色,听完苏莺珠的话,立刻连滚带爬往外逃,连头都不曾回,一溜烟跑了。
两个做媒的婆子哪敢再待下去,平白招惹这位脾气厉害的小娘子?彼此惊惧地对视一眼,似乎确定了今后绝不可来这家说媒,随后赶紧也低着头退了出去。
苏莺珠心中明镜一般,回身朝沈简池行了一礼。她垂首屈膝,眉眼平静,仪态端庄,脊背挺得笔直。
“今日之事不过是个教训。”苏莺珠淡淡道,“希望母亲明白,国公府再如何也是钟鼎名门,容不得母亲这么肆意妄为。”
“就像母亲不希望旁人知道您的过往一样,我也不希望任何人继续以国公府的名义做些荒诞之事。咱们各退一步,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沈简池惨白着脸,好不容易才扯出一丝笑意来,只知道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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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莺珠清楚沈简池的性子,表面软声细语地赔着笑应了,背地里不知有多恨她,势必要报复回来。
她只交代两个侍女平日里多留心,以防沈简池偷偷做什么手脚。
哪知沈简池这回倒是学了个聪明。
第三日傍晚,苏莺珠刚从国公夫人房中请安回来,就看见自己院外围了一圈侍女。她一眼认出,这是二妹苏凝晚的人。
苏莺珠神色一凛,步子放快,径直走进院中。
她刚踏进房,就见惯常守在房中的金珑死死抱着苏凝晚的腰,胡乱去拦苏凝晚的手,急得眼泪直流,哭着叫道:“二姑娘,这些可都是大姑娘宝贝的物件儿,您可不能乱翻啊!”
而苏凝晚用力挣着,另一只手在大敞的金丝木箱里探来探去,笑得格外得意:“我偏要翻,她管得了我?”
她探进箱底的手一顿,随即得意扬扬地高举起手,手上赫然握着一只精致的海棠珠花!
明艳的海棠做得栩栩如生,珠玉作的花枝相互缠绕,明亮莹润,光华熠熠。哪怕压在箱底放了许久,依然美得惹人瞩目。
苏莺珠看向苏凝晚身侧。
三四个妆奁和木匣凌乱散落在地,要么被砸开了锁,要么从正中间直接劈成两半,里面的物件儿被践踏得七零八碎,胭脂水粉交杂地混在一起,满地狼藉。
最大的一只木箱此时也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连那只妥帖珍藏了三年的海棠珠花都被苏凝晚拿了出来,高高举起。
十四岁的苏凝晚已经会摆出一副怨毒的表情,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苏莺珠,语气格外阴森:“阿姐回来了?正好,你看看这是什么?”
苏莺珠鞋尖避开脂粉散落的地方,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冷声警告:“你立刻放下,我可以不追究。”
苏凝晚听了这话,脸色突然由阴转晴,笑嘻嘻道:“可以呀。”
她语调一转,神情突然变得天真无邪:“可是我阿娘在阿姐这里受了委屈,阿姐要是想拿回来,总要做些什么吧?”
“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啊,去我阿娘院中,跪上一夜。”苏凝晚咯咯笑着,手抬起指向国公夫人的院落,故作天真地睁大眼睛,“等你明日早上回来,我再把珠花还给你好了。”
苏莺珠轻轻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苏凝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真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连惩罚人的手段都一模一样。我犯了什么错,要去国公夫人院中跪上一宿?”
“你惹我阿娘生气,让她面上无光,还把她请来的客人撵出府去,你就是这么当大姑娘的?是你不守礼,不尊长辈在先,还问我你犯了什么错?”苏凝晚一瞪眼,将沈简池气势汹汹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苏莺珠弯起唇角,目光漫不经心转了一圈,望向门外。
“我不尊长辈在先?那也要看看她够不够格做这个长辈。你也不先看看国公夫人做了什么事,我平日里隐忍谨慎,生怕踏错半步,跌了国公府的份。夫人可曾这么顾虑过?公然寻些眠花卧柳的浪荡公子上门相看,国公府颜面何在,国公府姑娘声誉又何在?将来谁还会正眼瞧我们?”
她转过眼睨了苏凝晚一眼,笑吟吟点头:“也罢,你也不是个聪明的。你口口声声说着你阿娘,可你那好阿娘蠢到将你的名誉都折损进去了,还在这儿闹我。我就算有私心,也明白家族一体的道理,可你阿娘除了扶持娘家,还会做什么?”
苏凝晚一愣,举在半空中的手滞了滞。然而她随即再次阴沉了脸色,冷冷道:“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和阿娘是亲母女,容不得你挑拨离间。你就说,你跪不跪?”
“好心提醒你,不听也就算了。想让我去跪她?”苏莺珠在她目光审视下,只弯唇嫣然一笑,一字一顿道,“做、梦。”
“你!”苏凝晚恼羞成怒,顿时拔高了声音。
“那你这珠花,也就别想要了!”
下一秒,她狠狠抡起胳膊,掌心一松,用力一砸,那小小的珠花“砰”的一声砸上了窗户,猛地自窗口飞了出去!
苏莺珠清晰地听见珠花落在庭院中碎裂的声音,她脸色顿时冷若寒霜,上前一步,站到苏凝晚面前。
“啪”的一声脆响,苏莺珠扬起手,干脆利落地给了苏凝晚一耳光。
苏凝晚惨叫一声,捂着脸,惊恐又怨毒地抬头看这位素来沉静的阿姐。
苏莺珠生得清瘦高挑,十七岁的少女拔了个儿,比即将及笄的苏凝晚还高上半截。
苏凝晚只有仰起脖子才能看清苏莺珠的脸,她万万没想到苏莺珠居然会猝不及防地动手,近乎崩溃地尖叫起来:“苏莺珠!”
“母亲没教好你,我来替她教。”苏莺珠语调平静,隐隐透出些矜贵肃然,“第一,暴殄天物,随意铺张奢侈。满地都是你践踏的胭脂水粉,自己打扫干净。”
“第二,顶撞长姐,致使家中不睦。直呼阿姐的名讳,目中无人,这条我暂且不追究。”
“第三,大吵大闹,毫无礼仪规矩。若是阿爹在,此时已经上了家法,阿姐对你仁慈,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第四,自私自利,不顾家族名誉。你今日让我去跪,我若是跪了,第二日府上就会传出流言,连二姑娘都能对阿姐颐气指使,国公府不和的流言散布,毁得还是苏家声名。”
“第五,目中无人,私闯姐妹住处。你进来乱翻乱砸,可有我半分允许?”
“你我是姐妹,自当同气连枝。你犯了错,阿姐作为年长者,教导自家妹妹既遵守礼法又符合家规,也是阿姐分内之事。阿姐只是希望你今后不再犯蠢,到处惹人笑话,反倒连累了苏家。一片苦心,你意会就好,若是此时没有什么要反驳的,就道声谢。”
苏凝晚惊得连哭声都没了,身子一抽一抽地轻颤,瞪圆了眼,又是急又是气,却被堵得半句话也说不上来,眼圈红得惊人。
身后的金崔低了头,拼命忍笑。
明明是自家姑娘赏了二姑娘一巴掌,偏偏态度平静得很,话也说得有理有据,二姑娘一点刺都挑不出来,委屈到抽噎,最后还得给她们姑娘道谢。
果然苏凝晚抽泣得快晕过去了,还得咬着唇,不甘心地憋了半天,咬牙切齿,哭哭啼啼,恨恨冒出一句:“谢谢阿姐。”
她牙都快咬碎了,就听见苏莺珠漫不经心扬了唇角,应道:“应该的,阿妹不必客气。对了,走之前别忘了把地上打扫干净,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责任。”
苏凝晚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抽噎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嚎出了一声尖锐的哭腔。
第二日一早,苏莺珠早早出了府。
金崔双手捧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亦步亦趋地跟着苏莺珠,面露忧愁:“姑娘,这珠花都碎成几片了,再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款式,如今哪家还能修复的了呀?不如咱们再买一只新的好了。碎掉的就扔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苏莺珠回眸瞧了一眼,抬手抚了抚木盒表面,语气格外心疼:“不行,这只意义不一样。我珍藏了三年,哪能说扔就扔,至少要先去西大街上寻一家首饰铺面问问再说。”
西大街上开的衣裳首饰铺面最多,也许运气好就能找到一家能修复好这只珠花的。
金崔闷闷应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好几条街道,拐进了西大街。
这会儿还为时尚早,很多铺子才刚开张,路上行人寥寥,还没什么生意。几个卖瓜果的小贩打着哈欠坐在路边闲谈,一点吆喝揽客的意思都没有。
金崔眼尖,兴冲冲指了指街道对面,提醒苏莺珠:“姑娘您看,对面那家就是金银作坊,门口招牌上还写了可按要求打造,咱们去问问呀!”
说罢,她心急火燎,抬了腿就往对面跑。
恰恰这时,一匹快马自街口转了进来,骏马脚程极快,一路飞驰,接连撞倒了停在路边贩卖小物件儿的好几架木车,直冲金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