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大雨倾盆。
往日热闹的街巷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每隔几步路,杂草丛生的潮湿路边,就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穿戴盔甲的尸体,被雨水浸泡着,早已看不清真容。
远远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阴森森的唢呐声。
尖锐的乐声似悲鸣又似低泣,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支送亲的队伍顶着瓢泼的雨势,艰难地拐进西大街。两个吹唢呐的越发卖力,仿佛是要盖过哗啦啦作响的水声,直吹进皇宫里去。
被雨打得颜色深暗的花轿旁边,跟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厮。
他两手撩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吃力地往前迈着步,偶尔腾出只手来抹了把脸,高声道:“都走快点!我们殿下还在宫中等着呢!要是你们误了时辰……”
雨声实在过大,哪怕就坐在花轿里面,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苏莺珠眼前是一片昏暗的深红色,她抬手掀了盖头,又拨起左侧的帘子一角,吃力地探头向外看去。
头上顶着极沉的发冠,压得苏莺珠连转过脸都格外艰难。
小厮似乎没发觉苏莺珠的动静,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路。
他抬了头,再次对着几个轿夫吆喝道:“快走快走!你们抬的这位可是位贵人!今儿是王妃,明儿个就是皇后娘娘喽!”
“官爷,咱们能不能换条道啊?”一个胆小些的轿夫自前面叫嚷着,“这路上死人也太多了,不吉利!”
小厮慌忙啐了一口,气喘吁吁地骂道:“胡说什么呢!今儿个殿下和王妃大婚,是最最吉利的好日子!再说他们人都没气了,怕什么?”
“可是……”
“什么可是?这路上死的可是步家的部下,步家军就算死了也是英魂,还能害了你们不成?”
步家?
苏莺珠扶着帘的手蓦地一颤,睁大了眼睛。
她随后又听小厮厉声警告:“一会儿咱们路过南大街,若是见了正在厮杀的,就当没看见,听着了没有?”
他声音变得有些畏惧:“我来之前听说那步家的小将军哪,就藏在南大街附近!他可是逆贼余孽,杀人如麻,你们谁要是看见了他,也得跟着他一起死!”
几个轿夫立马应得一个比一个快,生怕跟这种事扯上半分关系。唯独苏莺珠攥紧了覆在膝上的手,死死咬着唇避免发出声音,指甲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仍然毫无知觉。
然而下一秒,那小厮一双鹰隼般的精明凶狠的眼珠子猛地一转,目光如利箭般骤然射向苏莺珠!
苏莺珠心中狠狠一跳,蓦然从梦中惊醒。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做了场梦。抬眼向窗外望去,已是天光大亮,旭日灿灿东升,远处浮现瑰丽的云霞,哪里有半分要下雨的意思。
她的侍女金崔端着盥洗用的银盘步子轻快地进来,瞧见苏莺珠怔怔坐在床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心疼地皱起眉:“姑娘,您又魇着了?”
苏莺珠摆摆手,对金崔抿出一个笑:“不妨事,缓缓就好了。”
金崔就也不再提,她话锋一转,抱怨起了另一件事:“姑娘,您说国公夫人如今是不是越发得寸进尺了!昨日刚让姑娘去前厅见了几个世家公子,今儿一早又派了人来传话,说还有三个公子要见。”
她顿了顿,委屈道:“我只说姑娘心情不好,将人打发了去。”
这事说来也有原因。苏莺珠是卫国公府的大姑娘,如今年满十七,还未曾定下婚约。
按理说卫国公府在京城也算个权贵,苏莺珠又是个貌美的小娘子,自然不缺前来求娶的人家。
偏偏就是她及笄前一年,卫国公府出了事,她阿爹卫国公被贬到了边境做官,国公府就只留下了女眷。
卫国公夫人是苏莺珠继母,对这个女儿的婚事并不上心,就这么耽误了好几年。
然而国公府始终不见起色,反倒越发衰落。国公夫人看苏莺珠年岁渐长,倒是开始着急了,但此时的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哪家王公权贵都不愿与之结亲。
如今也就只有国公夫人还在坚持不懈地与那些公子见面,每次还要求苏莺珠过去亲自见见。苏莺珠也就敷衍了事,或是直接不去。
不过说来总归是件烦心事。若是国公府出事之前,遇上这种无理要求,以苏莺珠的脾气,只怕早就直接冷了脸,一丝面子不给。
但这三年,苏莺珠见惯了京城各世家是怎样捧高踩低对待国公府的,隐忍得多了,在国公夫人的这些小打小闹面前也就不愿多作计较。
果然,金崔抱怨完,苏莺珠也只是伸手接了浸湿的帕子,漫不经心地答:“国公夫人想折腾,就随她去好了。总归我不情愿,她也不敢强迫我嫁人。”
“可是哪有这样相看的呀!”金瑞急得快哭了,“别人家都是由主母掌眼,唯独国公夫人每次都让您抛头露面。”
“不是奴婢挑刺儿,实在是国公夫人选的公子名声都不好,多是些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子,这么下去难免会有风言风语,到时候姑娘您的清誉也会受损呀!”
“我哪还有什么受损不受损可言?”苏莺珠笑了一声,神色无波无澜地垂下眼。
“金崔,你还没习惯么?每回咱们出门,总能听见有人讨论国公府大姑娘将来会被哪家爷霸占了去,若说受损,怕是也损尽了。”
金崔听见这话,顿时垂着头,声音染上细微的哭腔:“姑娘这些年受苦了,可这不单单是在作践姑娘,也是在羞辱国公府呀!”
她见苏莺珠抬了头,越发说得认真:“别的也就算了,好歹也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但是就今儿一早说要来的那个公子,不过是个商贾出身的纨绔。”
“奴婢从前就听说过,他让一个正经弹曲儿的姑娘有了身孕,却为了逃避责任把那姑娘害死了,这样的恶人也敢来高攀国公府吗!”
苏莺珠听见这话,先是怔了怔,随后不禁蹙起眉来,问:“哪家?”
“据说是在京城里开衣裳铺子的,姓云。”金崔急切地答,“姑娘,您万万不能让夫人这么选下去了,还不知会冒出什么阿猫阿狗来呢!”
苏莺珠立刻站了起来,眉眼冷了冷:“我这就过去。”
卫国公府虽说不如从前,但苏莺珠也尽力帮国公夫人撑着苏家的荣耀气度,不曾想她如此在意的家族声誉,在国公夫人面前,就是这般不值一提?
现在竟连这些不干不净的风流子弟也能进来求娶她!抛开别的不说,连卫国公府最后一丝颜面也要被国公夫人自己丢尽了!
苏莺珠想到这,冷笑一声,也没了要容忍的意思。
她迈进国公府前厅时,国公夫人沈简池正慢悠悠地喝着茶,笑容满面地和客座上几人交谈。
苏莺珠第一眼就瞧见了云家的那位风流大公子。穿的是如今市面上最上等的锦衣,腕上腰间各处都戴满了明晃晃的金玉。
打扮倒是气派,可惜脸色苍白无力,眼下一片青黑,笑起来色眯眯的,格外令人不舒服。
她嫌弃地别过眼去,再也不往客座投半分目光,又直又快地径自走到国公夫人面前,行了一礼。
“母亲,这又是哪里来的人?”
国公夫人沈简池仿佛没发觉苏莺珠质问的语气似的,不疾不徐地吹了吹热茶,又抿了一口,这才笑眯眯地道:“莺珠,你瞧这位公子如何啊?”
“女儿瞧着不怎么样。”苏莺珠一语中的,她眉眼俱冷,声音沉静,音色也清晰,一句话砸下来,倒是砸得沈简池有些发蒙。
她这三年脾气太好,总是有所顾忌,步步隐忍退让,怕是早已让沈简池忘了从前的苏莺珠是什么样的姑娘。
沈简池缓了下神,没当回事,继续笑着介绍:“你先听母亲说啊。这位云公子家中是经商的,腰缠万贯,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
“云公子为人也是极好,你若嫁过去,就是尊为主母,坐享富贵荣华。”
“莺珠,这等好婚事,连母亲都要艳羡你了。”沈简池笑得很刻意,眼角勾出细细笑纹,故作宠溺,“你看如何啊?连拒了十几户人家,这云家你总能瞧上了吧?”
苏莺珠嘲讽地扬起嘴角,下一秒,毫不犹豫揭穿了她的花言巧语:“是您瞧上了吧?母亲,您不必当女儿傻,国公府再如何,我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姑娘,容不得您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这会儿云家带来的两位说媒的婆子和云家大公子还都在一旁,沈简池被这么当着众人的面一斥,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立时沉下神色。
“莺珠,别胡闹!这分明是桩好亲事!”
“好亲事,就是云家答应了给母亲您的娘家弟弟送几间铺子,帮扶他做生意?”苏莺珠笑得明艳,“我看母亲是瞧上了云家用来扶持您娘家人的好价值。”
沈简池脸色蓦地一白。
云家大公子见状,眯起眼,摇着扇子笑呵呵劝道:“姑娘莫气,莫气。实不相瞒,在下倾慕姑娘已久,自几年前在街头偶遇,那当真是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他语调一转,嘴角流露出轻佻笑意,炫耀似的继续自说自话。
“对了!想必苏姑娘还不曾知道,我在府上的两个通房,都是按着你的模样选出来的。不过姑娘放心,只要你肯答应了这门婚事,我立即遣散那些通房,只尊你为夫人!”
苏莺珠忍着嫌恶,冷冷看了他一眼:
“总有人不懂什么叫作自知之明,以为自己金相玉质,实则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嘲讽我?”云家大公子不可置信,浑浊迷蒙的眼突然睁开了来,本还志得意满的脸上瞬间满是怒气。
“云公子倒也不必担心这是对你的嘲讽。毕竟云公子连其外的金玉都没有,其中更是败絮都不如,这两句话若是听说自己被用在了你身上,只怕是要羞惭自尽。”
苏莺珠神色淡淡,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快,兵不血刃地反讽回去。
云家的大公子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奈何没上过几天学,脑内一片空白,半句话也应对不上来。
苏莺珠转回了脸,冷静的目光直视着沈简池,轻轻弯起唇角,语气嘲讽地挑破最后一个谎言。
“最后一条,称赞云公子为人极好,母亲难道就没调查过这位云公子的生平事迹?能把怀有他骨肉的清白女子推下河里,又会是什么好人,哪来的资格做国公府女儿的夫婿?”
说罢,苏莺珠随手自桌上端起一盏还没动过的滚烫热茶,回身扬手一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