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自北境后第一次见面。 裴煜站在不远处，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许轻舟也没有。 终是裴煜先动，他认出来躲在密林中的人是谁，虽不知许轻舟究竟是跟着他来，还是偶然碰见，但这是京畿，他不欲沾事，上了马，离开了王家村。 许逸忽然觉得，这个墙角……委实有点不好撬啊。 许轻舟此行遇见裴煜是意外所获，他没想到裴煜刚回京就来看祁云萝，可见，祁云萝与裴煜并不只是同路而已。 他笑了起来：“回去吧。” 祁云莘回府，直奔松鹤院。 二老太爷闲情逸致地在教祁云兰练字，祁云兰在一旁看着。 听到动静，二老太爷头也没抬：“回来了？” “是，祖父。” “如何？” “三妹妹是个明白人，只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想来，今日会回来。” 祁云兰在听到“三妹妹”三个字时，眼神一亮。 今日，她会回来。 二老太爷也不再说祁云萝，只聚精会神地练字。祁云莘走近，但见二老太爷的字笔锋有力，如龙飞凤舞，鸾翱凤翥。 祁云莘看了一眼连眼神都在跟着笔锋走的祁云兰，道：“祖父的字，五妹妹怕是还学不会。” 祁云兰本连字都不认识，回了祁府后，天天都在学习各种礼仪，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如此种种，唯有写字，到今日才接触。 “我那里有习字的摹本，待会给五妹妹送过来。” 二老太爷放下笔，看了一眼祁云兰：“何须你送，云萝是现成的师傅，待她回来，让她教云兰。” 祁云兰不知道该不该应。 这府里，身份尴尬的何止祁云萝。 她这些时日在祁府，只觉处处都是异样的眼光，看的她浑身不自在，追着目光望过去，却都是寻常的样子。 二老太爷看着怯懦的祁云兰，道：“云萝的字极好，便在京中都是出挑的，你且放心。等及笄礼过后，便开始读书吧。” 及笄礼迫近，没有足够时间让祁云兰读书，只能让她先学礼仪，不至于在及笄礼那天丢了脸面，及笄礼一过，祁家的这桩大事便了了，所有闺阁小姐会的东西，祁云兰全都要学，一个不落。 祁云莘不用看祁云兰，也知道她是一副局促的模样，府里的闲言碎语她都如小兔一般惴惴不安，待请了先生，只怕要惧怕了。 “与其请先生来教五妹妹，倒不如让我与云萝来，云萝是在书院读的书，知道先生是如何教学，我不比云萝读的书多，内院这些事宜，便由我来教。待五妹妹学的差不多了，再请先生来补足，祖父看可好。” 二老太爷没有直接应允，他问祁云兰：“云兰，你觉得如何？” 猛然被点到名的祁云兰有些呆住，祁家三姐妹，祈云茵她就在第一日回府时见过，听说她身体不好，寻常也不怎么出院，祁云萝……她接触过，不是坏人，至于祁云莘……这位大姐姐，像是能听懂她的心声一般，不看不问，就知道她要什么，做什么。 与其面对不认识的人丢尽脸面，倒不如让祁家人来教她，她们年纪相仿，自是要比那些先生更让她觉得舒服。 “云兰听祖父的。” “那便这样定了。” 小厮从门外跑来传话：“老太爷，三姑娘动身了。” “嗯，知道了。” 二老太爷看向两姐妹：“你们也回去吧。” “是。” 待到两姐妹走了，小厮才接着说道：“东安候回京了，三姑娘身边的柿柿也回来了。” “知道了。” 二老太爷负手看向书桌上唯一且醒目的“祁”字，柿柿回来了，想来是见过裴煜了。 这步棋，也不知道走对了没有…… 祁云萝的马车并没有回祁府，而是在半道上转去了平阳郡主府。 祁云萝不知道祁家有没有告知换子事由，但不管祁家有没有告知，她都要亲自见一见郡主，为了自己，也为了祁家。 若非换子事由，承了郡主恩情本应该是祁云兰，及笄礼上，祁云兰的主宾才是郡主，与林端的亲事也应该是她的。 可如今是她。 她无法回溯过往，纠正当年轨迹，只能将实情告知郡主，让郡主自己抉择。 郡主府里，丫鬟们上了茶，未过一会，平阳郡主来了。 因着是见晚辈，平阳郡主一身常服，但就是这样，皇家威仪还是不露自威。 祁云萝匆匆略过一看，起身行礼：“见过郡主。” “起来吧，坐。” 祁云萝没有坐，她跪了下去，挺直身板看向平阳郡主，目光坚定：“云萝有一事，想告知郡主，望郡主息怒。” 平阳郡主见祁云萝此举，知道不是小事，但她还是十分平静地说道：“那就说说吧。” 祁云萝将换子事尽数告知：“……此事虽是祁家家事，但祁家受郡主照拂多年，不敢欺瞒郡主，三月三是云萝的及笄礼，郡主愿做云萝的主宾本是无上荣耀，但经此事，望郡主再三思虑。” 平阳郡主静静地听完全部，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十五岁的年纪，瘦弱的身体，温柔的面容，眼神却坚毅无比。 明明处境尴尬，却巍然如山，看不出半点不自在。 其实，自多年前在济州意外蒙祁家人搭救后，她便再也没见过祁家人。 京中人人都说祁家挟恩图报，但祁家人从未提过诉求，便是逢年过节都从不与郡主府送礼，从无来往。 但这世上，总架不住良心二字，祁家不提，她却记挂着，她听闻祁家二房将次女送到济州祁五房，便补偿二房失女，将祁佑柏外调回京，任七品闲职，至如今，祁家兄弟皆官至五品。 当年事因她起，无法挽回，便只能补偿。 柳然离世，祁佑柏写了信来求她让她帮祁云萝看个好人家，这是这么多年，祁家人唯一一次主动提起，她便说了祁云萝与林家的这门亲事，并着祁云萝她的及笄礼她都亲自来做主宾，为的就是抬高祁云萝，让祁云萝后半生安稳富贵。 祁家家事如何她不管，祁云萝本与祁佑轩柳然夫妇无血缘之亲。 “及笄礼，你想本宫去？还是不想本宫去？”平阳郡主问道。 祁云萝不知道。 于情，她希望郡主来，更希望郡主做祁云兰的正宾。 于理，她希望郡主不来，昔年之事，五叔与五叔母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他们是不希望郡主挂碍一生。 但……来与不来，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好好准备你的及笄礼。” 祁云萝看着平阳郡主，平阳郡主笑了笑：“回去吧。” 祁云萝摸不准，也不好再说什么，行礼后离开郡主府。 平阳郡主在祁云萝走后叹息了一声。 当年意外，与之相关的三人，皆受其所累，耗尽半生，也未能圆满。 而如今，下一辈的故事也渐起纠葛。 齐嬷嬷走了出来，她摸不准平阳郡主的意思，问道：“郡主，祁三姑娘的及笄礼还去吗？” 若是不去，她提前告知祁家。 平阳郡主没有回答她，问道：“太史令的调令是不是要下来了？” “传话的小太监说陛下已经批了，只等祁姑娘及笄，双喜临门。” “去撤了吧。” 齐嬷嬷应着，祁家……若无大功，此生五品闲职，便已是极位了。 平阳郡主拿起桌边的茶盏：“林家也去传个消息吧。” 平阳郡主饮了一口茶：“就说……祁云萝与林端的这门婚事作废了吧。” 方氏换子，不是祁云萝之错，她本可以安然地接受这一切，但她没有，她专程跑这一趟，将原委尽数告知她，她说出口的那些话，还有那些她不曾说出的话，她都知道。 这世上，活的最难的，就是有良心的人，偏偏，她们都是。 祁云萝回府时，天边已微微泛黄，经过内院时，她还能听见仆妇的闲言碎语。 她一步没停留。 也没拜见任何人。 烟水苑里，祁云兰一直在等她。 祁云萝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点点头，就往屋里走。 “云萝。”祁云兰喊道。 祁云萝没有停住脚步，祁云兰跑了几步拦住她。 “我与你有话说。” 她与她有话说。 烟水苑修的精致，小小的院子还修了一座水榭，四周无物，一眼便能看到周围的景象。 “他们还好吗？”祁云兰先开口。 他们？ 是……王家夫妇吗？ 祁云兰没想要祁云萝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离开王家，祁家应该会给很多银子吧，我爹他……应该很高兴吧。” 不知为什么，明明祁云兰是笑着，祁云萝却感觉到了一阵忧伤，像是秋日的雨，忽然之间垂落心间，又涩又凉。 “有了银子，后娘应该就不会再骂我爹了。” 祁云萝默然不语，前一句是没来得及，后一句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其实……不是想与你说这些的，只是听说你是去了王家村，想知道他们的情况而已……我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回不去了，但到底那儿我生活了十五年，瞬间忘记，也不太可能，”祁云兰缓和语气，“如今这样就很好。”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面善，回去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都没想出来，十五那天，我站在河边，突然想到了，你的眼睛，像极了阿娘。” “云萝……你见了阿娘吗？” 祁云萝抬头看向祁云兰，她口中的阿娘是方氏。 翠翠只是遥指了一下方向，她并不知道确切位置。 “阿娘她……和我说过你……” 祁云萝的脑子有点懵，耳朵嗡嗡作响……她在说什么？ 方氏与祁云兰说过……她？ 祁云萝看向祁云兰，一脸不可置信。 祁云兰却弯起眼睛，温柔地看向她：“阿娘过世前的那个晚上，她告诉我了。” “告诉我，她把你我换了。” 祁云萝呼吸都错了一拍。 “那你……”她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不回来……” “回来做什么呢？”祁云兰叹了一口气，“听说你自三个月就被送到济州，远离双亲，这十五年，寄人篱下，你过得……好吗？” 祁云萝被她的这句话狠狠戳中。 前世过往历历在目，好吗？ “若是你能留在济州，应是好的吧，十五年时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可是，你回京了。这十五年，我就在京城，甚至就在二夫人的庄子旁，若是有心，怎会十五年未见，云茵体弱，二夫人她一心都在云茵身上，我回来做什么呢？” “况且……我想阿娘了……她身体其实很好的，她是为了救我的命，才早早的走了，她活着时，只有我一个，我得了她所有的爱，可是回祁家……我能得到什么呢？” 祁云萝看着眼前的祁云兰，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一辈子囿于血脉亲情而不得。 祁云萝猛地起身，她不能这么想，祁云兰未必会如她一般，她开口道：“二夫人心里有你的，你会过得很好的，会像世家小姐一样，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有一门好亲事，富足的娘家为你撑腰，你拥有的这些足矣让你下半辈子平安顺遂。” 祁云兰笑出了声：“你和阿娘不愧是母女，连话都说的一样，她那晚，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她和我道歉，让我原谅她的所作所为，让我回祁府，她说，祁府富贵，必定不会再让我吃苦，我回去了，就和富贵小姐一样，吃好的，穿好的，会嫁个如意郎君，儿孙满堂，平安到老。人人都羡富贵，我也会羡慕……但我还不想回来。” “上次你说，兰，寓意好，我也觉得，但不是因为她是花中四君子，兰，是因为，它本身就很好。” 说这一席话时，天空已近昏黄，太阳快要下山了，祁云兰坐在那里，仿佛摒弃了胆怯，不安，真的如幽谷中的兰花，不顾所有地独自盛开。 “云萝，我从未怪过你，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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