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走进偏厅,看见的却不是祁云萝。 柿柿听到动静抬起头,十几天了,她终于见到东安侯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去。 “求侯爷救救我家姑娘吧。” “起来说话。” 柿柿将来龙去脉一一说给裴煜。 柿柿哽咽道:“柳嬷嬷急病了,琳琅姐姐给济州的信也还没有回音,可我家姑娘已经失踪了十几日了,若是……若是我家姑娘有个好歹……” 话未说完,柿柿已经小声啜泣起来。 祁云萝离府,柳嬷嬷生病,祁家二房与祁云萝无血缘之亲,也不派人去找,柿柿如意急的不行,只能病急乱投医,找到裴煜。 裴煜按了按额头,这等家族秘辛一字不落直接告诉他了,这……怎么看着像是讹上他了。 他捏着手中的玉佩,淡淡道:“你不该来找我,既是给济州写了信,安心等着便是,祁家不找,应是知道你家姑娘在哪里。” 得了裴煜的话,柿柿瞬间不哭了。 她磕磕巴巴的说了句:“多谢侯爷。”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单尔听了个明白,跟在柿柿身后,送她出府。 他并不知道祁云萝与裴煜什么关系,但见裴煜将多年腰佩都给了祁云萝,心里定了一本谱。 柿柿停在门口,对单尔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这几日叨扰了。” “姑娘日后有事,直接找我便是。” 柿柿弯起眼睛,对单尔道:“我家姑娘说侯爷是个好人,真的是。” 府里人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就看着他们自乱阵脚。 单尔在听到那句“侯爷是好人”怔了怔。 这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他家侯爷。 柿柿道了谢,离开了。 “备马。” 身后忽然响起裴煜的声音,单尔回头:“侯爷去哪儿?” 他才回府,连老爷和夫人都还未拜见。 裴煜将玉佩系回腰间:“难得有人说我是个好人了,总要去看看,才对得起“好人”的夸赞,不是吗?” 祁府。 祁云莘正在屋里温书,侍女寒茶走了进来。 “大姑娘,画裱好了。” 祁云莘打开画,正是那副在松鹤院画的山水图,可她没有让人裱起来。 寒茶开口道:“老太爷送过来的。” “我知道了。” 寂静的王家村,在这天终于来人了,满村人只剩下王家一家,别无他人。 祁云莘下了马车,寒茶得了消息回来。 “大姑娘,三姑娘在河边浣衣。” 二月的天,寒冰虽化,河水却还带着五分寒意。 祁云莘看了一眼寒茶,寒茶立刻会意,将药膏取了出来。 河边,远远地便看见一人。 祁云莘拿过药膏,独自一人向河边走去。 祁云萝听到动静,侧着望了一眼,便看见一身锦丝绿罗裙,来人是谁,不必抬头,也知晓了。祁云莘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祁云萝浆洗衣服。 王氏夫妇的衣服都不精贵,布料光是摸着就觉得粗糙,再加上夫妇俩做的都是粗活,污渍遍布,祁云萝已洗了小半个时辰,才洗出颜色来。 待洗完最后一件,又过去了半刻钟。 祁云萝扭干衣服,端着盆就往王家走,看都没看祁云莘一眼。 祁云莘也不恼,待她走出了十几步,才缓缓开口: “三妹妹如今可心安了?” 以身体上的伤,麻痹自己,掩盖心中的愧意,你,祁云萝,可心安了? 祁云萝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着祁云莘。 “柳嬷嬷病了。” 云淡风轻的几个字,祁云萝端着盆的手都在抖,柳嬷嬷是她的乳母,她没有孩子,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这一路回京,她都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柳嬷嬷。 祁云萝放下手中的盆,走了过来。 “嬷嬷生的什么病?” “急火攻心。”祁云莘淡淡答道。 祁云萝默然不语,她当初只想着将祁云兰的身份公之于众,却忘了告知柳嬷嬷他们后续她会如何做,柳嬷嬷,是因她而病的。 祁云莘看着祁云萝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见妹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妹妹冰雪聪明,又听闻大祖父开明,妹妹是同大哥一起上过学堂的,想来不是学富五车,也是极聪明的,不似我,只读了闺中的几本书,连诗词都不怎么会得,”祁云莘顿了下,接着说道: “可如今瞧着,倒并非如此了。” “大姐姐究竟想说什么?” 祁云莘笑了一声:“我想说什么,三妹妹不知道吗?” “祖父说,你的性子像极了五叔,我还不觉得,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肆意妄为,不管不顾。” 这是祁云萝第一次见祁云莘这样厉声说话,并着前世三年,她从未见过祁云莘如此风范,一句话就将她压得死死的,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三妹妹以为自己回了王家,便能了了云兰这些年受的苦吗?” “我没有,”祁云萝哽咽着:“我知道……算不清的……” 方氏换子,她得了所有的好处,祁家的势,王家的利,柳家的情,郡主的恩,还有这十五年的人生,她如何能了。 可是,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祁家,她是待不了的。 “三妹妹说着知道,可三妹妹的所作所为,都在说你不知道,还是说,三妹妹明明知道却还是要一意孤行!” 一句比一句厉害,祁云萝觉得气都快喘不过来。 她没有资格率性而为,从前没有,如今更没有。 祁云莘自知分寸,她缓和语气道: “我知道,你本来就不想回京城,济州风化开明,不比京中处处规矩多,你虽未过族谱,五叔与五叔母却把你当亲女儿看待,他们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祁家血脉,如今换子事出,大祖父只怕会派了人来接你回去,可是,无论是济州大房,还是京城二房,云萝,你都逃不了一个祁字。” 祁家的饭,她吃了十五年,至死,都会是祁家人。 祁云萝没说话。 四周一片寂静,微风拂动柳叶,吹着两人的衣摆,祁云萝看着祁云莘,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她和祁云兰初见的那天。 她锦衣华服,祁云兰一身粗服,在二月初的雨后,意外相见。 锦衣华服的略带慌张,一身粗服的却言笑晏晏。 一样的豆蔻年华,幡然入梦,却是不同景象。 祁云莘不知道祁云萝在想什么,但好话说了,不好的话也说了,若是寻常,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她想通,自己过了自己那一关,可如今,没有时间了。 “再有两日便是三月三,妹妹的及笄礼,笈者不在,作为主宾的郡主会如何想,不用我说,妹妹知道会是什么后果。”祁云莘从袖中取出药膏放到祁云萝手心,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杏花,淡淡道:“杏花快落了。” 王家村的杏花快落了,王家村的村民能不能看到花落的景象,全在祁云萝一念,她不回祁府,那些村民便回不了家。 祁家准许她肆意胡为,却不允许祁家丢了脸面。 祁云莘点到为止。 祁府的马车离开了。 祁云萝低头看了看手心的药膏,又抬头看了看头顶,心底的酸涩止不住上涌,她努力地抑制住,双眼通红。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她这一生,本就是无解的局。 既是无解,便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她……也要往前走下去。 她回身端起了木盆,向王家走去。 许轻舟坐在马车里,听了全部后静默了片刻,忽然说道:“这位祁大姑娘生在祁家,门第有些低了。” 许逸不知道许轻舟为何自回京就一直在关注京中未出阁的姑娘,甚至还亲自来听别家秘辛,是……要续弦吗? 他在马车外提醒道:“将军,祁大姑娘定亲了。” 许轻舟问道:“哦?是哪家?” 许逸回:“是御史中丞的次子。” “嗯……那是个好去处。”许轻舟轻飘飘地说道。 “将军,该回府换药了。” “不急,难得今日出来,再等等。” 许逸不解地问道:“等什么?” 许轻舟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没说话。 不远处,祁云萝重新熟悉打扮,换了她来时的那套衣服,离开了王家。 风吹动车帘,许轻舟看着祁云萝越走越近,笑道:“等……她。” 许逸顺着看过去,便看到了祁云萝。 是那位在京郊客栈见过的姑娘。 将军似乎……真的要续弦,只是这姑娘,是不是,小了些? 许轻舟见许逸不答他,侧目望了过来,问道:“你觉得,她与江陵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二公子不是…… “江陵如今也该成个家了,祁家门第虽低了些,但我许家也不在意这些,论岁数,两人相差也不大,我看着挺合适的。” “可是将军您忘了……她是要与林太傅的次孙定亲的。” 许轻舟看着走向村口的祁云萝,声音沉冷:“她与林端的婚事,成不了。” 许逸不解,那可是平阳郡主亲自说的亲事,怎么会成不了。 许轻舟像是读懂了他内心的话,道:“换子事一出,她若能安然地待在祁府,这门亲事倒还能成,可如今,成不了了。” 祁云萝看着温顺,其实骨子里有几分倔。若是没有换子事,那么被送去济州寄养的就应该是祁云兰,这门亲事,最终也该是祁云兰的。 她可以顺从地回祁家,做祁家人,可对祁云兰本应得的,她一样都不会要,物件是,人也是。 恩义,道义,礼义廉耻,在祁云萝身上彰显得分外明显。 这样的人……不多了…… 许逸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许轻舟见他神色诡异,问道:“怎么了?” “属下总觉得……像是在挖林家墙角。” 许轻舟笑道:“这不算是挖林家墙角,这叫——” “兵法。” 王家村村口,祁云萝才走到,祁府的人就迎了出来。 “三姑娘安,马车已备好,迎姑娘回府。” “好。” 祁云萝看着这座她住了十来日的小村庄,她的到来让这座本该布满烟火气的庄子冷清孤寂,不合时宜。 来时心乱如麻,归时虽不由己,前路却清晰起来。 祁云萝松了一口气。 “有香膏吗?”祁云萝问道。 “有的,车上备了姑娘常用的香膏。”仆妇一边说,一边上马车去拿。 五个青瓷瓶,装了五个不同味道的香膏。 “都放在王家对面的院子吧。” 她记得,翠翠说过,若是祁云兰回来,肯定会给她看看这个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此生……是见不到祁云兰了。 不止她,经过此事,王家夫妇……应该也不会在京城了。 “走吧。” 仆妇扶着她上马车。 不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皆望了过去,便看见,裴煜。 一人一马停在马车面前。 “下来。”裴煜冷声说道。 祁家下人就要拦他,祁云萝出声制止:“不可无理,那是东安侯。” 祁云萝下了马车,裴煜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小姑娘高了些……瘦了些……还好看了些…… “侯爷找我有何事?” 裴煜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她。 “我的玉佩不是这样用的。” 祁云萝接过,不必相问裴煜,祁云萝就大概猜到了。 她不在府中,柳嬷嬷又病了,琳琅对祁家也使不上劲,柿柿如意一定急得团团转,京中无人可靠,这才病急乱投医求到了裴煜那里。 祁云萝也不知道裴煜是不是生气了,只能道歉:“扰了侯爷,是我的不是。” 裴煜听着小姑娘的话,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有些凶了,他放平语调:“你的侍女倒是忠心。” 祁云萝摸不准他的意思,乖乖应着:“是,她们与我是一同长大的。说是侍女,倒不如说是我的玩伴。” 裴煜并不想听这些。 祁云萝看着裴煜并不接话,也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自己起了话题。 “侯爷是今日才回京?” 裴煜道:“是。” “侯爷此行可顺利?” 裴煜道:“嗯。” “侯爷……”祁云萝忽然顿住,她好像……没什么可问他的了。 裴煜看向她。 “侯爷……王老将军可到京城了?” “还未。” 真的是惜字如金,可祁云萝又得罪不起,她小心地开口:“侯爷,我要回家了。” 裴煜还是冷冷地一声:“嗯。” 祁云萝看向裴煜,见他脸色好像没那么难看,上了马车。 裴煜目送着祁云萝的马车离开,转头看向隐在密林中的许轻舟。 两人目光对视,如寒光迸发。 还真是—— 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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