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陪着萨瓦聊到晚上十点半。
等萨瓦走后,他上楼随便吃了两口饭,便疲累地睡下。
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
隔天早上醒来,白翎有些精神不济,郁沉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昨天干活累得。
不出意外被按着抱了会,安抚型信息素给够。白翎扬起脸亲亲人鱼的下颌,谢谢他,然后就揣着早饭去办公室。
进到办公楼里,三五个办事员正聚在一起喝咖啡,见到他来,全都转身行礼, “白司令早上好啊。”
“好。”白翎看他们都捧着终端,“有新闻吗?”
“有哇,不过不是战报,是我们野星的特别报道,《星际时代周刊》,您看了吗?”
白翎回忆一下,想起这回事,“看了。”
确切来说,在稿子发出去之前,他就已经看过了。
先前他把主编叫到办公室,给了对方极大的自由度,让主编自由编写。后来拿到成稿,白翎仔细读了读,确实很有真实度,便准许他们发表。只不过上月应该发表时,正好碰上野星和联邦交恶,稿子也被拦下来。之后经过斡旋,两国已经交好,这份稿子才顺利发出。
趁着吃早饭,白翎点开界面准备再看一遍。
终端提示,[是否打开气味辅助功能?],他点击,[是]。
古地球时期的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的手机能闻见味道。到了24世纪,搭载气味模拟器的终端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玩意。配合终端硬件,各大媒体软件相继开发出交互技术,使得美食视频能闻见香气,簧片能闻到信息素,阅读诗歌也能闻见鸟语花香。至于这篇新闻所使用的气味,则是主编团队专门在野星收集,之后转成数据模拟出来的。
名为《Life》,生活。
正如气味的名字,文章内容写的也是野星生活。没有宏大叙事,更没有激昂煽动,如果不看标题,这更像是一篇异国游记,用最真实的第一人称笔触,叙述了主编在野星见闻的一隅。[……在这篇文章刊印之前,我的助手普经问我,“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这里,你会怎么说?”
我回答他:“很不幸。”他问,“何至于?”我被迫承认,“我的减肥成果功亏一篑,我长胖了10斤。”
谁料他拍拍小肚子跟我说,“谁不是呢。”
很不幸,四个月前背着器材壮志凌云准备向全星际揭露现实的我们,现在已经成了现实的一部分——我也开始学着当地人一样,穿着一双皮凉拖,不分冬夏地在街上晃悠。放任沙子渗进脚趾缝里,随便找家小
店,点一杯柠檬水,慢悠悠地闻着隔壁面包店后厨传来的烘焙香气,再歪着椅子,远远地朝漂亮的omega老板喊一声:
“两个蓝莓贝果,拜托!”
于是那盘贝果就放在桌上,紧挨着我一字未动的稿子。
——现在你知道这篇稿子是如何从夏天写到冬天了吧。
当然,我并不是完全忘记了工作。每个月我都有一次和白司令谈话的机会,他邀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边聊,一边吃着野星特产的仙人掌果干。
白司令一向作风干练,私下里其实是个腔调温和的人。我与他聊生活,聊政策,总是会不知不觉忘记他的年龄,转而向他寻求意见。
这时,我注意到他桌上那些信,他毫不避讳地告诉我,“那是每年发给伤病老兵的津贴。”
我问: “为什么要发这个?
他理所应当地答: “因为他们没有。”
因为帝国不发,所以他来发。就好像帝国不争取领土,他来争,帝国不付款买粮,他来买。野星贫瘠,他的信念和意志从不贫瘠。他的内心力量比我见过的都强大,这何尝不是一种富有。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我觉得,我应当这么形容。
临走前,他让我收下那些果干,“我看你吃了不少。”
如果年轻十岁,我可能会像毛头小伙一样羞红脸。而现在,我只会厚着脸皮揣进腰包,等回到住处,就可以吃着果干,吹着暖气,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
“好棒啊……”瘦而佝偻的少年捧着终端,猛嗅一番里面传来的面包香,迷醉地喃喃, “我也想去野星了。”
他的同伴拉扯他,“走快点,雀鲷,咱们还得去抢位置!”
两人逆着清晨的海风,匆匆忙忙赶往城市中心,他们要赶在其他人之前到达总督府前的人行道。那里的地上有一排下水格栅,每到早上就会冒热气——总督府的佣人们开始每日给温泉泳池换水了。今天运气不错,他俩占到了好位置。只听脚下哗啦一响,热滔滔的蒸汽便从管道里冲出来,混着一种怪异的臭气,从他们脚心一路冲到鼻尖。
“啊舒服了,还是这里暖和。”
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这是交不起电费的穷人们取暖的独家办法。
雀鲷蹲在地上,搓了搓冰凉的手,再把手放在水汽蒸腾的格栅上,“糠虾,你妈妈昨天去银行怎么样,你们家的钱还能找回来吗?”今年的帝国形势比去年恶劣十倍。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糠虾家的存款也因为银行恶意倒闭而化为乌有。
之所以说恶意,是因为那银行是掌管这颗星球的海鳗公爵开的。当物价持续飞涨,人们把银行存款花得飞快时,他突然宣布保护性破产,毫无理由地扣押了他们的钱。除此之外,海鳗公爵还没收了他们在银行的抵押房产。
许多人因此无家可归,变得一无所有。
糠虾家就是其中一员。
他耸耸肩说:“还能怎么样,当然找不回来了。不过还好我们家没有抵押房产,否则,我就得跟我婶婶家一样,被迫搬去公园的棚户住了。”
公园的棚户是最近新建起来的,那里聚集着破产的人们。时间一长,就成了本地著名的流浪窝点。
雀鲷去那附近送过外卖,但他很不喜欢走那条路。因为一路上的商店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家粮食店开着,排队买鱼粮鸟粮的从早排到晚,脸色苍白饿得仿佛随时会晕倒。
而跨过这条街往外走几步,就是一家高档餐厅,里面人满为患。贵族们吃得脑满肠肥,歪歪倒倒走出来,趴在垃圾桶上吐出的食物,都够养活一家穷人。
糠虾望着灰扑扑的天,嘀咕着: “要是我早出生两年就好了。早早工作,买一张船票,直接带着妈妈去野星,那里什么吃的都有……你闻见那个仙人掌果干的味儿没有,甜甜的,我都好长时间没吃过水果了。”
雀鲷没好气说: “做什么梦呢,空港早就封闭了,谁也出不去。”
糠虾: “可是我真的好饿……”
说着,身边传来一声哽咽。糠虾吓了一跳,连忙摸摸脸颊,还以为自己控制不住哭起来了。可当他回过头,才发现那哭声来自旁边一个中年人。中年人站在下水道格栅上,捧着终端抖动着肩膀,没过一会就倒在地上,死了。两个少年赶忙往旁挪了挪,“他怎么了?”
“他死了。”雀鲷捡起终端瞧了瞧,“他想吃影像里的苹果,嗯,确实闻起来好香。吃不到就气死了。”
一个小时后,地下热水终于放光,下水道渐渐凉下来,附近的人们便逐个散去。没过一会,公爵府前的警卫带着垃圾袋出来,把中年人一裹,丢进了深深的下水道。糠虾: “完了,他明天会不会泡肿了,脸顶着格栅看我们啊?”
雀鲷打了个寒颤: “明天不来了!”
回去的路上,雀鲷把糠虾拽到小巷无人处,从怀里掏出一截面包给他。糠虾收下了,并承诺明天去海边帮他收海藻。
比起其他海洋生物,雀鲷家里算是相对富裕的。托祖上的福,他们雀鲷有“海洋农夫”之称,身为热带鱼,却擅长种植海藻田——这算是海洋族里独一无二的技能。靠着这份祖传的技术,雀鲷爹还开了一家小餐厅,主打前店后厂,专卖烤海藻,凉拌海藻,和海藻拌饭。
但他们的海藻田是租来的,地主就是这个星球的霸主,海鳗公爵。
从去年开始,海田的租金涨了三倍,雀鲷家入不敷出,渐渐从小康水平跌到了普通。过了一阵,雀鲷抬头看,大海上空霸气地飘着一架豪华大船,那是公爵新买的船。不知道为什么,世代为平民的雀鲷觉得,那船的起落架,该有他一份。
回到家里的小餐厅,雀鲷撑着下巴百无聊赖。
大萧条之后,穷人越来越多,来吃海藻饭的人寥寥无几。店里没有生意,他在吧台闲着也是闲着,就又把收藏的野星视频点开,从合集的第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回顾。雀鲷最喜欢[叛出首都星]那段,第二喜欢的是[和联邦建交]。视频剪切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他连下面的热门评论都会背了。
“哟,没想到你还是那小瘸子的粉丝啊?毛头小子。”
雀鲷是一只金色的小鱼,原本他应该是圆鼓鼓的,头发也是金黄的。可长期的肉类缺乏让他营养不良,整天佝偻着背,像个小老头,连头发也像枯草一样丑丑的。因而,雀鲷很讨厌别人叫自己“毛头小子”。
他抬起头,冷冰冰地回: “关你什么事?还有,你再敢叫白司令瘸子,我就把你轰出去!”
“可以啊,”男人故作地回头看了看, “只是把我轰走,你这店里还有客人吗?”
雀鲷甩了甩抹布,像要赶走脏东西,转身瞪他一眼:“说得跟你会付钱一样。”
男人挑起眉,他静态时还好,五官一动起来就显得眉骨很深,有种鹰类特有的深邃。他的头发是浅麦色的,掺杂点层次不齐的白,据说,这是草原鹰才会有的发色。雀鲷不清楚他具体是什么鹰,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在这一带有个出名的外号,叫“酒囊”,就是酒囊饭袋那个。
酒囊的腰上总是挂着个医疗袋子,里面装着他的人工胃和肠道。
他这边喝酒,那边酒就漏进人工胃里,袋子是透明的,拎起来还能看见消化过程。
酒囊有表演型人格。以前餐馆里还有人的时候,他经常坐在那里跟人吹嘘,说他的肠道是打仗弄坏的。还说他是英雄,救了多少多少人……但是一问起细节,他就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根本交代不出来。可偏偏雀鲷的傻老爸很爱听他吹牛,还经常给他赊账。
雀鲷就觉得,酒囊是个大骗子,专骗老实人!
除了欠账,酒囊还有一点很坏——他总是醉醺醺地嘲笑白司令,不是说“那痰子就是运气好”,就是泼冷水“有个屁用”。
为这事,雀鲷已经跟他吵过好几回, “白司令根本不是靠运气,他是靠自己的实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酒囊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你不知道那瘸子的运气,有多好。”这话怪怪的。仿佛他见过什么更坏的参照物。雀鲷一向讨厌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骗子,今天也不例外。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懒得跟这无赖争论,直接走到后厨去。
第二天,糠虾过来帮他收海藻。
雀鲷家和糠虾家里一向交好。从自然生物学上看,这两家属于共生关系,雀鲷很凶,会把闯进他们海藻农场的小鱼小虾和海胆们通通赶走,但唯独不会赶糠虾。因为糠虾的分泌物可以帮助海藻生长,帮雀鲷家赚钱。
糠虾泡在水里一抖一抖地游,“雀鲷,你今年还上大学吗?我听说你们大学好像关门了。”
雀鲷割着裙带菜,随口答: “是啊,校长被公爵抓去吃了,帝王蟹,听说蒸了两大盘子呢。首都星来的剑鱼大公就爱吃这口。”
糠虾: “你说,公爵和白司令哪个大?”
“那当然是白司令!”雀鲷骄傲地昂头,“白司令是queen,比公爵大多了。”“那白司令什么时候才能来解放我们?”“这个……我们星球不是离野星最近的,估计要等几年。”
糠虾失落地把裙带菜打了个死结:“唉,那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海藻已经快收完了,吃完这阵子,以后也没东西吃了。”
雀鲷看四下无人,小声跟他说: “放心,你死不了,我老爸有渠道弄吃的。”
糠虾吓了一跳,“叔叔不会跟黑市有关系吧?走.私粮食,那可是砍头的死罪!”
“嘘!小声点。”雀鲷把裙带菜拖上岸,压低声道,“什么黑不黑市的,饿不死才是真。”
糠虾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那你还饿得这么瘪?”
雀鲷不忿地说:“我吃不上肉啊。虽然我家有渠道,但搞不到肉罐头。真可恶,那些罐头每次偷运进来,都会被总督府养的鲨鱼闻见,全收缴了。”
一向与世无争的糠虾,忽然说: “要不我们去抢回来,就像白司令那样。”
雀鲷摇摇头: “不行,那得很多人跟我们一起去。”
“我认识一些水鸡,就那群鹏鸱,浪里小白条,会开海上鬼火,跑得可快了。”
“那也不现实,”雀鲷努力思考,“人家凭什么跟我们一起去冒险?我只是个种海藻的,又不是白司令。”话尽于此,计划中道崩殂,毫无办法。两个少年搬着稀稀拉拉的裙带菜回去。
进到小餐馆,雀鲷跟老爸打了声招呼,洗洗手来到前台准备喝口水歇一歇。刚走到前面,就对上一双醉碟醮的鹰眼,酒囊喊他:“毛头小子,过来……结账。哼,我有钱。”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厚厚的,里面少说也有三万星币。
破天荒的,酒囊把饭菜钱付清了。
老爸跑出来高兴地说: “你看,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雀鲷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家伙的钱说不定是从哪偷的。因为某天酒囊喝醉了,他不小心看到了他领子下的后脖颈,本该是腺体的地方,纹着一个纹身。他上网查了查,那是上世纪犯了重罪的omega才会被盖的印记。雀鲷边想,边拿起扫帚扫地。路过昏睡的酒囊时,他踮起脚尖,想再偷瞄一眼这高大男人的脖子。
正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响,从酒囊敞开的衣怀里砸下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瞬间,簇新的钞票撒了一地。
在这个银行家吞噬电子财产的年代,邮递钞票反而成了相对安全的做法。
雀鲷偷瞄一眼,确定酒囊没醒,就放下扫帚,一张一张捡起钞票,塞回到信封里。然而往里塞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信封里还有东西。
抽出来,是一张纸。
上面写着, “亲爱的伙伴,希望你一切安好。这里是野星,我正在办公室写这封信,海鳗星正在大面积降温,请务必注意保暖……”雀鲷愣了一下,很快握着信纸的手就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最后的落款——白翎+伊苏帕莱索的钢印。
一封来自野星的关切信。
天呐,天呐……
他想起那群同样崇拜白司令的年轻小鸡们。如果这封信是写给我的,他们该多嫉妒我啊!伙伴……谁不想成为野星的发展伙伴呢!
握着那封信。
突然,雀鲷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