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了几日,萨瓦也回来了。
萨瓦早早发消息过来,说是钮犸送了一大堆东西,让白翎带着人过来接机,顺便把东西搬回去。到机库的时候,白翎看到那小山一般的货堆,着实震撼了一番。
萨瓦抱着手臂,昂了昂下颌:“牛马那家伙热情得要命,觉得我们帮了他不少忙,搞了一大堆联邦特产,非要塞给我。”说着,他把货品单子递过来。白翎扫一眼,发现这批特产包罗万象,从吃的到玩的应有尽有,少说也值个十来万星币。这笔礼物的确贵重,但比起粮食订单给钮犸带来的经济效益,便是九牛一毛了。
所以,白翎收礼收得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不过看完单子,他发现大部分东西都用不上。白翎先让萨瓦海鸥他们挑些喜欢的拿走,剩下的便奖励给立功的士兵,让他们也开心开心。
最后,他只留下一些花园用品,比如营养土,花园精灵雕塑,还有化肥。
不得不说,联邦不愧是种植业大国,连化肥的品种都十分新奇。正常的化肥主打一个营养全面,氮磷钾全面开花。可钮犸送的这批却主打纯天然,原材料不是两米长的异形鼻涕虫,就是脆生生的小青虫。
包装还一个比一个花哨,画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卡通虫虫。白翎在那对化肥数目,但是怎么算,都少了三包。后边,萨瓦打饱嗝:“你那冻干零食不错啊,我吃完了,嗝。”
白翎: “……”
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立即冲过去,掰开鸡嘴就要带他去催吐。
萨瓦迷惑: “不能啊,我看了包装的,上面写了‘可用作鸡饲料!。”
白翎:?
他紧急检查包装上的添加剂,发现配料表还真挺干净的,满满的蛋白质。
白翎冷着脸,给了鸡一个爆栗:
“你是半人半鸡,不是全鸡,下次不要乱吃东西,吃出个好歹怎么办。”萨瓦气得咕咕叫: “臭鸟,把我刚梳的空气耳羽都锤乱了!”
白翎敷衍地给他捋回去,哼了一声就不管了。
东西运回去,吃了午饭收到消息,基德要喊他们出来玩。原来是海鸥团搞了个晒场,搭个平台把细沙子一铺,方便一群鸟摊开翅膀晒太阳。站在旁边,一眼望过去,金灿灿的沙地里扑扇扑扇着五颜六色的小翅膀。
鸟类天性喜欢晒太阳,不仅可以增加钙质的吸收,还能保持羽毛颜色亮丽。他们扑在沙子里,向两边伸展翅膀,就像展开了太阳能板,四仰八叉浑身热滔滔的,爽到羽毛开花。
可能是鸟太多了,不知道哪只海鲜路过,形象地总结一句: “停鸡坪。”
基德正坐在花花绿绿的大太阳伞下。他戴着墨镜,穿着度假花衬衫,惬意地享受着水手的喂冰淇淋服务。
趁着休假,基德在野星医院做了第一疗程的癌细胞消除术。他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脸上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白翎看他一日日好起来,心里很是欣慰。
前世条件不足,没把兄弟救起来,这辈子富裕了,说什么都要给海鸥最好的医疗条件。基德见他来,主动招呼他坐下,打个响指喊人过来,“给白司令送杯柠檬水,少加蜂蜜,他上火。”白翎接过来抿了口,清爽微酸,正好应对牙龈肿痛,整个人舒服多了。
基德瞧他表情,笑道: “半颗柠檬,两分蜂蜜,最能消肿了。以前安纳托总是牙疼,我就让他喝这个。”听到安纳托三个字,水手不着痕迹僵硬一下。但他瞬间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走开,把冰淇淋碗丢进垃圾桶。
白翎瞟水手一眼,什么也没说。他转而问海鸥: “怎么样了?”
基德最近在负责转运流民的事。那三颗被他们打下来的星球,上面原本有三千万居民的,不过因为联邦的要求,被迫背井离乡,到处讨生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正跟海鸥叔叔的商会生活在一起。
现在尘埃落定,拿下星球的合法归属权,当然要把这些居民送回家。
而这项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海鸥身上——他从前是海盗,再从前是这流民中的一员,对当地情况再了解不过。由他这个熟面孔出面,那些流民也会安心许多。
基德详尽地说: “我们有六艘船,加上你租借的那两艘大型客运船,已经加班加点把将近60%的人送回去。估计等月底的时候,就能完成任务。还好你当初提醒我们,尽量不要损毁建筑,现在他们回到家,城
市基本供电供水还是能运作的,就是还得休养生息一阵,才能重新开始生产生活。”
当然,这个结果已经大大超出基德的预料。他游荡了那么多年,终于能脚踏实地,回到被敌方占领的家,实在是说不出的感激。如果不是白翎,单凭他和一群散兵海盗,恐怕一辈子也别想突出重围,夺回家园。这份恩情,他要还,那三千万流民也迫不及待想要报答。
他已经和下面交代好了,一定要在群众里面认真宣传白翎的工作,调动起大家的士气,让众人重新到岗到位,把荒废三年的工业和商业体系重新构建起来。这样一来,这三颗偏远星就能成为后方的大动脉,为未来在帝国本土的战斗,持续不断地输送物资,人员,医疗等新鲜血液。
他们要成为白翎的地缘后盾,让他在前线冲得一往无前,无后顾之忧。
而他自己也早就决定,要追随白翎到底。虽然他叔叔那边频有微词,认为他应该留下来,继续护送商会。
但基德觉得,海鸥的一辈子很短,如果能碰上另一只鹰,带他飞向另一片海洋,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抓住机会,去远方看看。
他这么迫切地想着,白翎却笑了笑说: “工作完成得很好,不过我不止问工作,也是想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基德心底一暖,面上潇洒地放话:“放心,再打一百场也死不了。”
正好萨瓦来了,听到他们说话,顺嘴说: “还是野星天气好,我要是打仗死了,能葬在这里也不错。”白翎表情一滞,冷道:“不许这么说!”鸡嘴里吐不出象牙,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萨瓦怪怪地瞥他:“你反应这么大干嘛?”“大晴天说这些,晦气。”白翎没好气说。“不是大晴天说,还是下雨天说啊?那多痿人。”
说着,萨瓦往后靠住躺椅。他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是松的,随着伸展的动作,胸肌沟也被加深,弄得路过偷瞄的alpha莫名变多。
“而且,你难道从没想过谁会来给你送葬?我还以为大家闲得没事都会幻想一下,自己的葬礼上会来谁谁谁……比如谁会哭到触手融化,谁会给我烧麦门薯塔,谁会一言不发给我铲土——”白翎神经敏感,听得简直要揍他: “我不会给你铲土的。”
萨瓦:盯——
白翎磨牙强调: “你也休想跟那个破水母纠缠!我不会邀请他的。”
萨瓦:继续盯——“是吗,你看起来就很像那种会花光积蓄给朋友买骨灰盒的人。”
白翎: “没有那种事!”
萨瓦疑惑探身: “羽毛都竖起来了,你不会真的干过吧。”
白翎:“……”
准备走了,不听他胡叨叨。
这时候萨瓦从后面追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一下隼毛:
“我就开个玩笑,你这么较真干嘛。都是经常打仗出生入死的,随便聊聊又没事,我队里那些兵,三天两头讨论自己的骨灰要往哪个心上人的马桶里倒呢。”他哪知道,白翎不是较真,而是怕一语成谶。
萨瓦看他冷冰冰一张扑克脸,只得掏了掏口袋,“这个给你。”
“什么?”白翎一愣,低头看。
“你不是牙龈疼嘛,我上机前从联邦买了特效喷药,听说很管用。”萨瓦大方地往他口袋里一塞,“揣着吧,记着本将军的好就行,不用谢。”白翎隔着口袋摸摸药,面无表情……怪不得阴险水母死活要缠着鸡,他这种大方的样子,确实挺招人的。
还招变态。
两人打诨几句,终端响了,白翎接起来听到那边说,“白司令,营养土有四吨重,真的要搬上楼吗?”那种花的土,钮犸给的量不是一般的足。
白翎想了想,“那你就放外边吧。对了,上次给你们宿舍弄玻璃房那群人呢?喊他们过来,给我在船下弄个温室,越大越好。”萨瓦听到了,好奇道: “怎么突然要弄温室?你家大1不是有花园吗。”
他还去摘过洋柿子。
“有倒是有,但那花房种得越来越密了,我进去都得迷路。”白翎无奈道,“上次我不是从水瓶星弄了一堆树和草回来吗,他居然还想往里塞,我都怕楼层结构板坍塌。”“所以想了想,还不如在楼下给他重新弄个。反正母舰旁边圈那么大一块地,跑马出来都得十分钟,种什么也够了。”
这不是一拍脑袋决定的,而是一早就有想法。正好趁着今天营养土到,索性一次性搞齐,把温室大体结构搭起来。
至于之后里边要种什么花,怎么分区,怎么布置,就让那条鱼自己折腾去。反正他喜欢干这个。
萨瓦摸着下巴琢磨: “我看你还不如建个庄园得了,就在戈壁前那块,傍晚风景还好。弄个英式的,种上水汪汪的绿草坪,回头在上边搭个粒子复合罩子防止水分散发,多好啊……我家以前就有这种庄园,你家大1堂的。”
白翎微微扬眉: “以前?”
“对啊,后来卖了。我父母不争气,败光了很大一部分家产。”
萨瓦说着说着嗫嚅起来,渐渐不再吱声。
回住处也是无聊,萨瓦索性把机甲托勒密喊来,跟着白翎一起挖土弄温室。
他们先在地上挖了四米深的大坑,再一层砂砾一层营养土得填进去,保证之后种上植物之后,既不会烧根,也能保持透气。
白翎叫了一排兵过来帮着挖,落日之前便挖好了。
正好这会温室的玻璃罩做好送来。运输车从看守严密的通电围栏外驶入,司机下车接受检查,他听到“转身举手”的命令,转过身,一眼看到圈紧的铁网上[危险禁入]的标志,着实吓了一跳。白翎望了望那个标志,想起这是之前人鱼繁殖期挂的。后来就一直留在上面,也没摘下来。
留着也好,免得有些不长眼的跑进去,被鱼做成固体花肥。
玻璃房是定制的走廊型,可以拆卸,也能随时根据要求加宽加长,方便之后扩建。
安装完成之后,白翎脱了脏兮兮的劳保手套,跟萨瓦一起爬上大石头,就地坐下。牙尖撬开汽水瓶子喝一口,他望着戈壁绯红落日,天空璀璨融金,心情不由得开阔许多。抛开土地贫瘠,野星的气候确实很适合休养。
地广人稀,万里晴空,天上时刻飘着软绵绵的云。不论是多紧绷的骨头,回来住上两三天,都变得酥懒起来。
霍鸢曾经说,他们偏远星的氛围是这样的,因为去哪里都很远,索性不疾不徐。
白翎心里想:这地方适合退休。
或许建庄园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等回头有空了,在这里挖个深水泳池,人鱼养花,他钓鱼。
这时,萨瓦撞撞他的肩膀,捏着汽水瓶,问他:“喂,臭鸟,你说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是这个世界的镜像,比如那边的人,也能看到落日,不过是倒着的。”这只鸡到底怎么回事?邪了门了,总在这悲春伤秋。
白翎琢磨一会,忽然发现萨瓦今天穿了一身黑。他张了张唇:
“今天是……”
侧颜融进背景的红日里,萨瓦扬起厚唇,举着冰蓝色玻璃瓶:“让我们为萨瓦一世干杯!”今天是他爷爷的祭日。所以才会想到生,想到死,想象另一个世界。
“……爷爷去世很久,但我总感觉他还在身边,好像某天我一回头,就会发现他在认真望着我。”萨瓦把汽水喝出了伏特加的半醉,“你说,会不会有某个时刻,死后的世界会跟我们交错?”白翎漫不经意来一句: “你怎么知道现在不是死后的世界。”
萨瓦醒了: “……你别吓人啊!”
白翎: “现在知道怕了?”
萨瓦把汽水瓶放在石头上,看他神情平静,想起来问: “所以你真的送过葬吗?”
白翎转过头,盯着他看了会,那眼神不知为什么,莫名有些让萨瓦发毛。良久,白翎慢慢点头,灌一口汽水, “算是吧。”
“有多少人?”萨瓦又问。
“很多。”
“那是多少?”
“很多……”
多到能拉出一张长得拖地的名单,在深夜里就着小灯一个一个对名字,对到眼睛快瞎掉。
那是前世的白翎被赎走之后的事。
革命失败后,他被抓了,关在监牢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三个月。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当局很热心,每天早上都会准时让牢头把他泼醒,再塞给他一份刚打印出来热乎乎的报纸。按照那段时间的习惯,头版头条会刊登今日枪毙名单。
有时候那名单过长,会密密麻麻占据整个版面,像棺材上的虱子,爬满他颤动的视野。
这时牢头便命令他,让他大声把名单从头到尾读三遍,否则就鞭打他。
或许有人会说,这算不得什么严酷的惩罚,只是读名字而已,比起鞭挞实在不算什么。
但对一个有信仰的人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折磨。
名单里有许多他熟知的名字,但更多时候是素不相识。当他握着报纸的手不自觉痉挛,声调变得艰涩起来,牢头就大声宣布:
“又死了一个朋友!”
“朋友”两个字念得很歪扭,带有嘲讽的意味。仿佛一切曾经发生过的托付,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冬日里,穿着湿透的棉衣,浑身冰冷地站在风口里读名单。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让人怀疑他的血管里,是否还流着血液。
读完三遍,牢头抓过那份报纸,甩在地上,接下来是无休止的审问。
他们会不断问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还不死?”
你的朋友死了,你的革命失败了,你为什么不死,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他们想看他自杀。
这样,明早的头版头条,就会“合理”出现他的死亡原因:羞愧难当,畏罪自杀。他们想用他的死,来羞辱名单上所有抗争过的人。白翎不会让他们如愿。
那段时间他精神恍惚,就像战后火葬场里一天焚烧1800具尸体的工人,差点精神病发作被送进疯人院。
但他始终有一股念头——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还没办,绝对不能轻易死掉。这念头支撑着他熬过了一整个冬天,等到二月,牢头用鞭子狠抽了他一顿,再告诉他,有个“冤大头”发了疯,愿意支付高达400亿的赎金换他自由。
白翎不知道他在哪里恩患过这位好心人。等他和对方见面,那位矮矮胖胖又和蔼的先生脱帽致敬道:“是人民的伙伴救了您。”人民的伙伴,多么亲切多么可爱的称呼。
“人民的伙伴”先生给了他一笔钱。金额很大,足够他在偏远星买一处小公寓,做点小买卖,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这实在是一笔再体贴不过的馈赠。
感谢他慷慨解囊。
他说:“快飞吧,走得越远越好。”
白翎却悄悄回来了。
革命失败后,大家都不在了,街上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没有选择拿着钱重新开始生活,而是走进档案馆,复印了往日的报纸。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结束后,每个长官都应该执行的任务——活到最后的人,要负责给前面的人送葬。战时,每个士兵都有一枚“狗牌”,上面写着出生年月,血型,过敏史,还有最重要的一项:阵亡后的联系人。
原则上,每个士兵都必须登记一个联系人。可实际情况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孤儿,无家可归的失业者,还有家庭破碎的驾驶员——缺亲少友的可怜人们。为料理后事,他们把联系人写成长官。
白翎就是他们的长官。
他的名字曾被上百人写在阵亡联系册上。
里面有他生死与共的朋友,也有从未见过面的志愿兵。在那个年代,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信任与托付,可以跨越时间,空间和认知。深夜里,白翎趴在小旅馆坑坑洼洼的木桌上,借着微弱的台灯,沙哑地读着名字。左边是报纸上的枪毙名单,右边是联系册,他每找到一个相同的名字,就用黑笔在上面打一个X:
”……克莱因,死亡……赤沙,死亡……艾斯克维尔……死亡……”
“赎金每人每笔8000,火葬2000,骨灰盒700……”
赎金是必要的。当局很会做生意,他们把枪毙的尸体屯起来,等着那些泪流满面的亲人找上门,再敲诈一笔,美其名曰“保管费”。白翎托人交了钱,将他们一具一具领出来。
为此,他散尽家财,还花掉了好心人当初给他重新开始生活的钱。
可他不觉得后悔。
好心人把我赎出来,我再把朋友们赎出来,他赎我一个,就等于赎了上百个灵魂……我得好好活着,不能让那四百亿白花,好人,希望他上天堂。白翎买了一块墓地,将那些骨灰盒下葬。
守墓人看着他歪歪倒倒,病气潦倒,也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便借机推销: “你要给自己买块墓地吗?现在有折扣。”
白翎摇了摇头,知足地说:“不用,等我死了,我也葬在这里。”
往好处想,他下葬的那天肯定会很热闹,战友们的鬼魂吵吵闹闹地围到墓碑前,跟他抱怨, “您怎么才来啊,还睡在最外头,这样会被踩到的。”
接着,他们会把他从墓碑里拽出来,拍拍蓬松,就好像多年前把他从战壕拉出来一样,吵闹着,“您怎么能守在最外边啊,会被敌人发现的,让我们来——”跟以前一样好。
然而守墓人听了他的话,提醒道: “那你得找人帮你下葬才行。你不买新墓地,我们可不负责埋。而且我看你是一个人来的,你有送葬人吗,以后谁来为你祝祷?”是啊。
他是最后活着的人了。
在他死后,无人为他送葬。还有谁能为他祝祷?
白翎敛着眸,抿了下干枯的唇,昂头笑道: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路过的好心人,祝我来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