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笑骑着电驴离开时,还隐隐听到沈矜怀那副散淡的嗓子说着:“就您这嘴,我要能找到老婆才怪了!”
老太太的声音传过来:“你自己不行少给我找理由。”
“我怎么不行了?”
是啊,挺行的,外面还欠着风流债呢。徐笑好笑地想着,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沈矜怀这个人,看起来冷淡疏离,但会站在院子里和奶奶斗嘴,朋友圈时不时分享美食照片,也打游戏,会跟她一样,打烦了就卸载游戏发誓再也不打,以及53号楼,那坠满阳台的粉色三角梅瀑布,都让他有一股真实的人间烟火气。
还挺让人稀罕的。
医院里,徐老太又开始念叨,不过这一次她念叨的是徐笑的工作:“你这兼职也做的够久了,该找工作了吧?”
一提起工作,徐笑就想起六子在群里问她要不要去给他们当策划。
徐笑当场就拒绝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私心觉得,她与沈矜怀不该成为工作同事。
成为什么,都不要成为同事。
而且,她的心理医生提醒过她,要尽量避免情绪起伏过大的事情。她感觉葬礼肯定是情绪起伏很大的工作。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徐老太:“你觉得殡仪馆的工作怎么样?”
徐老太一脸奇怪看着她:“现在开始给我找后路了,殡仪馆员工有折扣是不是?”
徐笑瞪着她:“你瞎说什么呢?”
徐老太笑得皱纹都堆在一起,又说:“殡仪馆的工作不好进去吧,再说了,不适合你。”
她没说不让徐笑做,可是一句不适合,也足以让徐笑那一点点冒头的思绪被按回去。
徐老太拿了个橘子剥,转开话题:“你最近是不是都没怎么关心清风?”
徐笑最近忙,回家就睡觉,起来弟弟妹妹已经去上学,确实没怎么跟弟弟妹妹交流。
“她怎么了?”
徐老太说:“她昨天晚上跑医院来,吵着说要削发为尼。”
徐笑一愣。
徐清风这小姑娘,思绪活跃,天上地下一会一个想法,脾气还大,现在又正是青春期,让人头疼。
徐笑把自己剥了白色经络的橘子递给徐老太,把她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拿过来剥,问道:“她这又是想哪出?”
徐老太:“怕不是感情问题。我听徐来说,有个她喜欢的男生,跟她讨厌的女生玩的特别好,还明确说了不爱跟她玩。”
徐笑啧了一声,又看着徐老太:“不对啊,她才十三岁啊,你怎么这么淡定。当年我都十七了,你就听隔壁老头无凭无据说了句我早恋,拿着扫把把我撵了三条街。”
徐老太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嘴上说:“你们不一样。”
徐笑说:“有什么不一样,我多一个眼睛?”
徐老太说:“你比她懂事。我打你你知道我是对你好,我要碰她一下,她觉得全家都不爱她。”
这是什么歪理?
活该她懂事呗。
徐笑将剥好的橘子塞进嘴里,酸的她的直皱眉:“这橘子怎么这么酸,谁买的?”
徐老太剥了一口一瓣在嘴里嚼着,说:“酸吗,我怎么觉得还好。卫文宏送我的。”
徐笑听到卫文宏这三个字,有点儿诧异,对方正是她的心理医生:“她干什么要给你送水果。”
徐老太眼睛转了转,嘴上说:“谁知道呢,要不你去问问他?”
徐笑多聪明,一下就明白过来,看着她就说:“我劝你少打注意,跟自己的心理医生在一起?我疯了!”
徐老太:“心理医生怎么了,人家长得不差,医生这工作多好,不怕失业,福利又好。”
徐笑说:“我总觉得站在他面前跟没穿衣服没什么区别。”
徐老太呲一声:“当了夫妻总是会不穿衣服的。”
“你快别说了,我要吐了!”徐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说话时,从徐老太手里的橘子剥了一瓣,依旧酸的龇牙咧嘴。
徐老太横她一眼:“鬼迷日眼。”
又说:“我明白你怎么想的,要强,总想弄点成绩出来再考虑其他事情。”
“我还要强啊?”徐笑说,“我只求健康活着,你们都健健康康的就行。”
徐老太说:“你就装吧。你敢说,你没想在安权他妈妈那证明一点什么?”
徐笑突然听到安权这个名字,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她的语气变得淡淡:“好好的,你提他干什么?”
这个人都快三年没出现在徐笑生活里,咋一提起还有些陌生。
安权算是徐笑的青梅竹马。他们都是文城人,当年读一所高中。地震后,徐笑父母妹妹全都去世,跟着徐老太搬到了益州,后来发现安权家也搬到了益州。两个人又进了一所高中。
两个人是老同学,又都是那场地震的受害者,很自然就关系比其他人好点。
不过徐笑这个人好像天生在爱情上少一根筋,她一直以为安权跟她更像是一起走过一场灾难的两个战士,是惺惺相惜的战友关系。
直到大学毕业后,安权向她告白。她才幡然,哦,他喜欢她。
她并不清楚自己对安权有没有喜欢,只是觉得不想让对方失望,所以就答应了他的告白。
安权这个人胆子小,不然也不会喜欢了她整六年才向她告白。
他们在一起后,安权连牵她的手都不太敢。但是对方却在一个月后把她带回了家。这后面就是狗血的父母反对。安权爸妈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他们怎么也不可能让儿子跟一个在那场灾难里失去了所有,一无所有的女人在一起。
安权抵抗过,说这辈子非她不娶,结果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一周后,这个非徐笑不娶的男人,一声不吭去了北京,还把徐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徐笑扪心自问,安权做的这些,其实都对她没有造成太大伤害。毕竟在徐笑眼中,安权胆子就不大,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但是安权妈妈的话确实刺激了徐笑:“像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自己生活不如意,抓到个老实人就像吸血鬼拼命吸,你只会害了我们家安权。”
或许就像徐老太所说,徐笑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的。总想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点,证明自己不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
徐老太说:“我听医院的人说了,他从北京回来了,在春生路上开了一家婚庆店,店铺可大,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新娘爸爸是开物流公司的,生意做的很大。这回他妈妈真该睡觉都要笑醒了。”
徐老太知道安权妈妈拒绝徐笑的事情,当初还气不过去找安权妈妈闹过。如今都过去三年了,她心里估计还憋着口气。
徐笑哦了一声,说:“你别总不服气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可以理解。要是我找个比我们差的,你也会反对。”
徐老太说:“你少血口喷人。只要人品好,对你好,对方就是捡垃圾我也答应。”
徐笑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她。徐笑很难相信,自己还能在这世界上找到另外一个非亲非故,还能像徐老太这样对她好的人。
徐老太伸手摸着她的头,老人的指腹带着时间磨出来的厚茧,刮着耳朵,一阵踏实的麻痒。
半晌,徐老太语气不太确定地说:“不过,比我们还穷,这种男的也确实没有要的必要吧?”
徐笑一怔,噗嗤笑出声。
她就知道。
“我自己赚钱养自己。”她说。
徐老太伸手摸摸她的头。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姑娘,她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只叹了口气。她只是希望,自己这小孙女能够少吃点苦,别受委屈。
徐笑回家时外面下起了细雨。她刚一到家,就看到徐清风跟徐来在吵架。
“又怎么了?”
徐来:“她喊着要剃光头,我不准,她就打我。”
徐清风双手插腰,披头散发:“我自己的头发我做主!”
徐来:“你做个屁的主,不就是失个恋吗,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徐清风:“你懂个屁!”
“你再说脏话?”徐来说着就上去追徐清风,徐清风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来心脏不太好,徐笑提醒他:“徐来,你跑慢点!”
徐清风听到徐笑的话,下意识停了下脚步。徐来趁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对徐来拳打脚踢:“你放开我,放开我!”
徐笑看着,冷声道:“徐来,去吧推头发的剪子拿来。”
徐清风听了这话,立刻一脸戒备问她:“你要干什么?”
徐笑说:“你不是要削发为尼吗,我来给你削,省的去外面浪费钱!我还给你点三根香,庙里的仪式感给你弄足!”
徐清风闻言愣了愣,接着张嘴就大哭起来。一边哭,她一边道:“我要去告诉奶奶,你们两个人合伙欺负我。”
徐笑翻了个白眼,说:“徐来,快去拿。”
徐来看看徐清风,又看看自己的大姐,最后哦了一声,真去拿推剪。
徐清风看了这架势,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徐笑当然没有给她剃头。不过这小公主还是躲在房间大哭,拼命叫着要告状,说他们趁着奶奶不在合伙欺负她,又说徐笑偏心,只对徐来好,说徐来也只喜欢大姐不喜欢她,总之,委屈的不行。
徐来站在门口喊:“你说我可以,大姐什么时候偏过心,哪一次买什么不都是我们两个都有?”
徐清风在屋子里喊:“你滚开,我讨厌你!”
徐笑:“徐来,你别理她。”
徐来听了徐笑的话,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
徐笑等房间里的哭声小了一点,站起身推了推门,好家伙,还把门反锁了。
徐笑在外面喊:“徐清风,你给我把门打开,我要休息!”
徐清风完全不理她。
她无奈,只得走到外面,从窗户翻进去。
徐清风一边小声啜泣,一边时刻盯着外面的情况。当她看到窗户被推开,徐笑跳上窗时,一瞬间像是看到了什么大魔王降世,直接哭得尖叫了起来。
徐笑耳朵都被她吵麻了,不管不顾往床边走。
徐清风看着徐笑走到床边抬起手,以为徐笑要打她,大声叫着:“你打,打死我算了。早死早投胎!”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徐笑的手伸过来,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下一刻,徐笑说:“行了,喉咙都喊劈叉了,再给隔壁大爷家的鸡喊的不下蛋,明天人又要在门口骂了!”
徐清风愣了愣,将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徐笑说:“姐姐承认姐姐最近忙,没有太关心你,但是你哥每天接送你上学,自己零花钱全都给你霍霍了,你那样说他,他会不会伤心?”
徐清风呜呜哭着,不说话。
徐笑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细声安慰她,最后终于给小姑娘安慰的睡着。
安慰好徐清风,徐笑又去了徐来的房间。
她敲了敲门,屋子里传来徐来进入变声期的沙哑声音:“没关。”
推门进去,徐来正坐在门前的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雨天发呆。
他回头看了徐笑一眼,叫了声姐,看起来兴致恹恹的。
徐笑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头:“生气啦?”
他一笑:“怎么可能,我要跟她生气我得气死。”目光放向外面,他突然问,“姐,你说人死后会在那个世界见面吗?”
徐笑有些错愕:“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眼底闪过一丝伤感:“我们班有个同学,生了很重很重的病。”
是很重要的人吧。
徐笑揉着他的头发,温声说:“这个问题对姐姐来说太难了,不过以前有个人跟姐姐说过一句话,只要我们还活着,那些逝去的人就不会被忘记,所以开心点,让他们的记忆也变得美好一点。”
“被人忘记很恐怖吧。”徐来说。
徐笑也不知道。有时候人说人走茶凉,但又总希望有些东西不要因为那一场生命的结束而彻底湮灭。
或许人天生都是浪漫的囚徒,希望永远之后还有永远。
她嗯了一声,可是她绞尽脑汁,好像都记不得那个跟她说那句话的人的样子了。
因为经常用药,徐笑好多关于以前的记忆都淡化了。
她叹了口气,又对徐来说:“别瞎想。你这个年纪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定要立刻找到答案。”
徐来嗯了一声,说:“姐,我前几天去我们新家看了,好像要动工了。”
前年,徐老太用自己的钱逼着徐笑按揭了一套房子,要到两年后才交付。
徐笑说:“等新房子交付了,我们就一起搬进去。”
徐来说:“我不搬,那个房子留给你,我以后要自己赚钱,再给你买更大的房子。”
徐笑心里一暖,捏着他的脸说:“那姐姐等着你。”
徐来脸一红,说:“你等着。”
少年已经开始发育,五官变得立体,脸颊上的肉少了,捏起来比小时候硬了好多。
一晃,那个在医院门口哇哇大哭的小孩都长这么大了。
徐笑感叹着,望着外面的雨水愣神。
从徐来的房间出来后,徐笑总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应该说,今天一整天,她都有这种感觉。
那些细碎的事情,化成无数的石头压住了她。
等徐来睡觉后,她找了把伞,悄悄从家里出来,一头钻进漆黑如磐的夜色。
春生路是益州最老的一条路。分为春生南,春生北,以及春生北路以北三段。这其中巷弄交叉,复杂的很。
徐笑打着伞漫无目的走着。老街上的石板被雨水打得锃光发亮,旁边花盆里的花全都凋落在地上,像河中的纸片小船定定立在石板地上,头顶穿插的电线将天空分割成无数昏暗的块状,任由雨水洒落人间。
徐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画本。那是妹妹的画本,里面的主角,有个可以自由进出的地方,只要一进去,就能忘记所有的烦恼。
她突然好想有这么一个地方。
思考时,一抬头,看到雨中一片莹莹闪烁的光,像一片点点星火的海。仔细去看,才发现,那是细小的雨珠打在粉白色的三角梅上反射出来的光。
她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春生北路53号。
望着那一片雨中的三角梅,她脑海里又想起昨晚那片夕阳下,穿着白色衬衣,靠在树下一脸闲散跟奶奶拌嘴的男人。鬼使神差的,她拿出手机,点开了沈矜怀的微信聊天框。
“沈教授……”
不对,太老了。
“沈矜怀……”
有点奇怪。
思虑半晌,她取了个折中的称呼,在聊天窗里打:“沈老师,我能去你的二楼坐一坐吗?”
像是怕对方误会,她又赶紧补了一句:“我想拍一下你楼上的三角梅。”
等了一会,没有回复。
这么晚,也许已经休息了吧。
她为自己的唐突抱歉,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
撑好伞,她准备离开,正当这时,头顶的阳台上传来一阵开门的吱呀声。
她下意识抬头,看到阳台的门开了,一丝光亮倾泻而出,那个熟悉的倾长身影从那片光里走了出来。
徐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了太长的夜路,在抬头看到那一片光亮的刹那,像一只迷途的船终于看到了浓雾中的灯塔,整个人突然松懈了下来。
沈矜怀穿着深色的睡衣,露出来的脚踝和手是清晰的冷白色。
他走到阳台边,站在那一片莹莹花海之中,深邃的眸子在夜色中准确无误找到徐笑,接着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上来。”
低沉的声音,带着似有似无的蛊惑。
雨水在丝丝线线下着,空气很冷,却又莫名有些黏着。整个空间仿佛安静到只要雨水打在伞面发出的声音,滴答,滴答,像谁的心跳。
徐笑抬头望着阳台上的人,不自觉捏紧了伞柄。
一阵夜风袭来,他的衣摆被撩开,露出紧实的腰腹。
徐笑这个角度看得格外清晰,块块分明,漂亮到有安全把手的腰腹肌线。
她莫名有些慌张。
感觉自己像个勾引西门庆的潘金莲。只是不一样的是,他在楼上,她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