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 你怎么在这……”扶苏担忧地望着尚谨。
往日里尚谨从来都是议郎中离阿父最近的一个,连先前定尊号这样的大事都可以随侍一旁, 怎么如今却在这里?
他在殿中没看到尚谨, 又不好问尚谨去哪了,才在出来后寻了一番。
“不必担心,议郎本也不止我一个, 陛下召谁都是常事,总不能说我一天不在就是出事了吧?”
“看到你, 我自然不担心了。”扶苏舒展了眉头,可他心里知道尚谨只是不想让他为难, 何况这里确实不适合说话,只能装作信以为真。
“对了, 我最近在做一件大事。”
“何事?”
“看!”尚谨将一张纸递给了扶苏。
扶苏惊讶地接过,虽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却也感叹不已:“竟如此轻薄?”
“你拿回去写字试试, 等下次来找我的时候, 告诉我可还好用。”
他原本是打算呈送给祖龙的,不过只是才弄好的成品, 水平和成果都不太稳定。
可先前的事情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还是等完全成熟以后再告诉祖龙好了。
扶苏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小片纸藏入袖中, 珍重无比地说:“我一定好好写。”
他明白, 这东西能写字还能轻若丝帛, 定是很重要的。
扶苏回到自己宫中,立刻拿来笔墨,越写越惊奇,这东西到底叫什么?
字写上去不仅干的极快,而且顺滑无比, 比竹简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将纸藏起来,既然尚谨没有张扬此事,定是不想别人知道的。
内侍走进来,看扶苏难掩喜色,不禁问道:“大公子这是有何喜事?”
“咳,无事,只是得了样宝贝,可以泽被后世。”扶苏叹道。
他想起当初尚谨和他讲的大海,想来尚谨也如海一般。
*
韩家。
尚谨望着韩非,平静地问:“先生,若是我不想做议郎了,你会对我失望吗?”
“我听陛下说了,你的想法不错,这是怎么了?”韩非听了尚谨的话,皱着眉问。
陛下和他提起尚谨说的徭役一事之时,还夸了一句,怎么这才几天过去,尚谨就说这种丧气的话?
尚谨摩挲着手中的觯,垂眸说到:“我最近发现,或许朝堂不大适合我,我有其他想要完成的事,议郎的官职于我而言是一种阻碍。”
“你不适合朝堂?”韩非有些不可置信,除去总对黔首心软和过分关心这一点,他再没见过比他的弟子更适合朝堂的人了。
尚谨在政事上有自己的见解,也颇有独到之处,口才更是好得没话说。
在人脉上更是广阔,当今重臣没有不与他相熟的,他似乎对所有人都有所了解,与谁都能处的来,待人赤诚却不会过分热情。
何况有一身测算天灾的本领,连太史令都眼馋,恨不得把他拉过去。
他又和夏无且学过医术,武库令也对他的双耳剑鞘赞叹不已。
他在雁门郡和代郡的声名更是让嬴政对这片赵国故地更为放心。
如今这样的弟子说自己不适合朝堂,韩非难以理解。
尚谨看着韩非疑惑震惊的眼神,只是苦笑一声:“先生觉得我奇怪吗?”
“奇怪?”
“我的思想,是不是太过不切实际?”
“是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陛下没说什么,只是我自己需要历练,长期处于宫内,并不利于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回去后仔细想了,他如今的力量不足以改动秦制,即使只是细微的改动也会遭到疑心的话,他不如另辟蹊径。
那些藏在他脑中的制度如今不能实现,他也很难立功,不能立功,他就不好提出那些改动,可他脑海中还藏着其他的书。
虽说他只看过,自己做不出来,但是他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研究,虽说艰难,但只要不是太超前,总有办法做出来的。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韩非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自己的弟子了。
“我要保证,秦能延续下去。”尚谨攥紧了手中的觯,“我恐天下终有一日,展跖四起。”
“盗跖……”韩非知道,弟子说“展跖”而非“盗跖”,已经代表了态度。
于尚谨来说,展跖不是盗,他认同展跖起义。
“如果陛下信任我,愿意支持我,我愿意做个孤臣,众叛亲离也无所谓,下场凄惨也无所谓。可陛下不会接受,我不愿与陛下不睦,只能选择另一条路了。”
韩非沉默良久,叹气道:“哪一条路?”
“农与工。”尚谨放下觯,添上酒,“以此助大秦长久。”
图有一天天下人能吃饱穿暖。
尚谨隐去了这句话,有些话还是藏着好些。
“平心而论,我更希望你入朝堂,不出意外,你未来会是相。”韩非看得明白,陛下诸子,唯有扶苏合适,其他的公子,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天资不足,而且多多少少性格都有些问题。
于私心来说,他也希望陛下作古之后,扶苏能够登基。一来,尚谨明显是站在扶苏身边的,二来,扶苏也算是他的弟子。
只是说起来,这几个跟着他的,到最后恐怕最认同他的理念的会是王离。
“先生如此相信我?”
“自然,只是,这样也好。我知道你要是继续待在这个位子上,就会忍不住推行变法,以你的性子,再难你都要做下去。”韩非颔首叹气,“你总说我是陛下的商鞅,可想过做扶苏的商鞅?”
尚谨久久未曾说话,才抬头道:“我不是他的商鞅,我想做他的管仲。”
韩非已明白他的意思,感慨道:“不愧是我的弟子,当真有志向!”
即使弟子和自己不同路,但他会支持弟子。今日所言,他不会告诉陛下。
“既然如此,你要去和陛下说?”
“不是现在,等我将一样东西做好,呈送陛下,再提出这个请求吧。”尚谨摇摇头,他才不傻,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合适的。
“你想做少府吗?”
九卿之一,主管建造。
“我要是做了少府,怕是要日日顶撞陛下了。”尚谨对自己的自我认知非常清晰,“先生知道,我恨不得皇陵的修建停下来。”
更何况,此时的将作少府令乃是章邯,他干嘛去抢人家的活。
*
咸阳城,屈里。
尚谨推开一扇小门,门内却别有洞天。
“尚公回来了!”公输开擦了把汗,高声嚷嚷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尚谨无奈地说:“都说了叫我尚谨就好。”
每次被叫尚公,总有种他已经老了的感觉。
“那怎么行!”公输柯摇摇头,“要不是恩人,我们怕是都要饿死了,没想到还能来到咸阳!”
“是啊,我们兄妹多蒙尚公照料,怎能直呼恩人之名?”姬绥姜刚刚将一张纸取出来。
他们一家是从薛郡滕县逃荒的,路上险些就要饿死了,突然遇到一位秦官,说以前也是齐国人,问他们可是工匠。
他们可是鲁班的后人,自小学木工,无奈这世道,实在不好活下去。
于是那人给了他们一笔钱,后来带他们回到咸阳,见到了尚谨。
他们三个是最后一批到的工匠,却是做的最卖力也最好的。
尚谨对他们极好,他们自然也感恩戴德,想要将这“纸”给造出来,前前后后上百名工匠,历时四个月,才勉强造出来令人满意的纸。
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只是留下来的只有他们三个,因为尚谨给了一笔丰厚的钱赶所有人走,他们就是不肯离开。
“尚公觉得这纸用着如何?”姬绥姜看着手中新出的纸,一双杏眼笑得温柔。
“还是有些粗糙,不过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尚谨知道,这张纸已经及格了,足以作为字的载体。
“真没想到我原来连字都不会写,如今还造起这个来了。”公输柯觉得纸简直就是最神奇的造物。
公输开由衷赞叹:“尚公真是聪慧,连纸都知道如何造出来。”
“要不是你们在,我就只能自己慢慢摸索,哪能这么快造出来?还是多亏了你们。”只有尚谨一个人的话,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把纸造出来,如今虽说成功了,却还是有些担忧,“只是你们当真要留在咸阳吗?这里并不太平。”
他最后还是没抽奖,而是凭借古籍中的记载,以财力召集各地的工匠前来造纸,花了五个月的时间,一点点试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邹瑕这么给力,去了一趟薛郡,竟然带来了鲁班后人。只是也可见,薛郡人如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尚公不是说了多次了吗?我们留下来,可能会被皇帝召见,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可是我们若是走了,皇帝知道恩人将所有会造纸的工匠都送走了,恩人便会有杀身之祸啊!”
公输开不由得感叹:“是啊!想那官府如此可怖,怎能让恩人一个人留在这狼窝里!真是暴虐!”
“其实当今陛下待我很好。”
公输柯才不信尚谨的话,他们亲眼见过秦吏的可怕,如今见过的好秦官也就三个,一个尚谨,一个尚翟,一个邹瑕。
“恩人就别开脱了,我们从什么地方来的,还能不知道这帮子官吏有多可怕?简直就是……哎……”提起秦朝官吏,他甚至反射性地抖了抖。
在他眼里,尚谨先是好人,才是秦官,自然不一样。
尚谨心中一沉,他自然知道,各国人民都不习惯秦如此严苛的律法和沉重的徭役,没几个对秦有好印象的。官府在他们眼里就是豺狼虎豹,口口相传之下,秦如何能得人心。
更何况,官府确实就是豺狼虎豹。
当民众再也无法忍受之时,就是秦亡之时。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