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之没有交出他的命,而是交出了除生命之外的全部。
七日后,浸云整理屋子时,发现了窗台下的案几上放了一个木制雕花的盒子,里面装着翡翠钏、血珀司南佩、几张地契、几沓银票,甚至还放了成双的卖身契和都尉府的官印。
而他收藏的弓弩箭矢、刀枪剑戟等物,也写明尽数交给高月。
常人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些东西,高月根本不缺。他的这些薄产,可能还比不上她失手打碎的一个玉镯。
高月重新拿起那个翡翠钏,戴到了手中。圈口虽小,却意外地合她的尺寸。
这是什么意思?
未等高月反应过来,在浸云的惊吓中,她看到了让她又惊又怒的东西——一封和离书。上面摁着纪行之血红的指印。
他写道:“我能给你最好的贺礼,就是自由。”
这到底算什么?
来不及细想,高月气冲冲地拿着那封和离书,当着他的面,撕了个粉碎。
“你在我的生辰,给我写这种东西,是存心折辱我吗?”
“我告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丧偶、休夫,没有和离!”
“就算要和离,也只有由我来提,由我来写。你没有资格,明白吗?”
高月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平常,即便再生气,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密集地丢出这么多听起来傻里傻气的狠话。
但那一刻,她就是那样做了,甚至咬牙切齿,表现得像个狂妄的泼妇。
她是那么地自私、轻狂,不知从何时开始,将他视为了自己的附属物。
即便出身高贵、容貌出色,从小到大都不乏追求和艳羡的目光,但她依旧无法满足。她好像天生就会虚荣自满,无法接受他还没爱上她,就要全身而退。
即便是箫桓,那样忌惮她的家族,那样痛恨她的自命清高,依旧没有像此刻的纪行之那般,轻易地放手。
他凭什么不为自己欲罢不能?他凭什么能如此云淡风轻?即便不爱她的人品、容貌,难道连她的身家、财富都不爱吗?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背对着她,一直在低头擦拭他的弓箭,语气冷淡而沉静:“你本就不愿意嫁给我。”
高月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是啊,和离不和离的,于她有何妨碍。她为什么不高兴?
不过,很快她就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理由:“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这才是我想要的。”
纪行之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和疑惑。他看了看她的肚子,每天都乖觉地隆起,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早已发现,那只是一团柔软的棉絮。之前在候府,趁她睡去,他还特意确认过。
即便是绣在里头的棉团子,也贴心地用细腻的布料包裹。纪行之看到,里料甚至还绣了可爱的团云纹。
“怎么?你这孩子原本没有父亲?”
高月自是语塞。
半晌,她余怒渐消,冷静下来后,惊觉自己似乎做了荒唐事,反悔道:“确实,若能和离,求之不得。”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从疑惑转为了难以置信。他偏过头来,看见她眉毛微竖,昂着头,甚是嚣张:“那就再写一封和离书,你我从此分明。”
纪行之目光一沉:“当真?”
高月几乎被气笑了,说道:“既然说出了口,自然是真。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和你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如果你要走,就麻溜儿地滚。别让我在洛阳城再看见你!”
“好。”
“你!”高月脸色一僵,气得拂袖而去。
……
她的生辰,往年在侯府总是要大操大办,搭台子唱戏的整整持续十日,延绵到八月方止。
但今年因为她已经出嫁,不在侯府,她自己也没有那样铺张摆阔的心情,便只是在院中搭了个戏台,办个螃蟹宴,只邀请了家里人过来。
八月才是吃蟹肉的好季节,但就像月棠湖的荷花一样,候府总能享受到一些不应季的特权。
最早一拨的兰阳湖金爪蟹,已经养得肥厚鲜甜,乘着大船经过运河一路送到了弦月轩。
美味的螃蟹,配上几壶醇厚的黄酒,辅以些许山珍,也足够餍足了。
但这依旧是她这么多年以来过得最冷清的一个生辰。不仅因为不再办得热闹,更因为那封突如其来的和离书。
如果在两个月前,她一定欢天喜地的接受,然后挑个好日子,将他扫地出门。现在,她却感到有股难以言喻的失坠感。
最让她烦躁的是,高邗看到她摆什么席面不好,偏生摆了螃蟹宴,吓得脸色铁青。
“螃蟹性寒,孕中最忌讳吃这种东西。你身边的婆子是怎么当差的,赶紧给我换了!”
故而,因为这个乌龙,她自己的生辰宴,愣是一只螃蟹腿都没吃着。
再看纪行之,他陪高邗喝了半日,席上言笑吟吟,表现得比成亲那日还高兴,简直要把她气得半死。
好不容易捱到高邗离席更衣,高月赶紧悄摸地示意身旁剔蟹肉的诗云等人,给她也来点。
“夫人,螃蟹性寒,可不能吃。”纪行之却在一旁勾着嘴角,多嘴。
高月用力扣下了筷子,心里只想着早些把他们打发回去,自己再吩咐小厨房剔上它十斤八斤的蟹肉,一个人吃个够。
“吃点菜吧。”纪行之笑着给她夹了点茭白。
高月剜了他一眼,等到高邗更衣回来,便拉下脸来,低着头。
“这是怎么了?”高邗讶异。
“夫君他……他有话要跟你说。”高月开始假装抹眼泪。
纪行之眨了眨眼睛,手里的螃蟹跟着他一起顿住了。
“他刚刚说要跟小姐和离!”浸云方才看到和离书也是又惊又怒,这会子有机会告状,当即第一个跳了出来,指证纪行之的“罪行”。
高邗转身看向了他,带着深深的敌意,纪行之连忙摆手否认:“怎么会,能娶到夫人是纪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和离。”
说完,又给她夹了点茭白:“夫人孕中体虚,茭白补虚健体,多吃点。”
“夫君。”高月在气头上,心一横,突然抬头:“你不是说,要给父亲表演才艺吗?”
他沉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她要搞什么把戏。
“哦?”高邗来了兴致:“我曾听闻,行之是百发百中的弓箭手。今天可是要表演射戟?”
“不是,他今日要表演的,是接箭。”高月笑道。
说完,高月示意下人给她拿来了东西。那是一个轻利的弓箭,弓身由坚实但轻巧的紫檀木制成,所以她拿起来毫不费力。
纪行之微微一愣。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拿起一枚箭矢,搭在了弓弦上。
“臭男人!”她看准了他心脏的方向,带着些许来自前世的怨恨,狠命往后拉弓弦,将箭射了出去。
不出意外的话,他稍微侧一下身,箭矢就会与他擦身而过。她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他的武艺那么好,即便在战场上也是所向披靡,又怎会真的被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小姐所伤。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松地躲掉至少十五个人的同时进攻。这是张肃跟她描述的,千真万确的事情。
所以她不过是借此撒气。
但她竟失算了。他玉山般高大的身躯轰然倾颓了下去,那枚箭矢被他的手扶着,正中胸膛。
她的脑子嗡地一下,头皮瞬间发麻,吓懵了。
“高月!你发什么疯!”高邗等人连忙上前查看。
弓箭掉落在了地上,她强支着发软的双腿,走到他的面前,伏下来,查看他的伤势。
为什么他不躲?
那一瞬间,她的脑子混浊得像有千万条虫蚁在攀爬搅和,父亲寿宴那个雨夜的那种细密感受又一齐涌了上来,直接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她的步伐微微地颤抖,无数的虫蚁继续在她的身体里搅动,从足尖到天灵盖,仓皇又拥挤地四处乱窜。
然后,被一把火燎了个精光。
因为她看见,纪行之只是躺在那里,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在她俯身的那一刻,他睁开了桃花型的眼睛。他手里捂着的箭矢,穿过的只是他的腋下,
“生辰表演,诸位可还满意?”他笑着说。
“真是胡闹!”高邗等人被吓了一跳,实在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高月闭上眼睛,沉了一口气,方压抑住了翻涌的情绪。她的眼角有点湿。
纪行之直起身子,借口离去后,才在无人处将箭矢从身上拔出,带出的鲜血,浸染了他的深衣。
他感受着那处伤口带来的痛楚,借着方才在席间宴饮留下的醉意,醉倒下去。
他回忆起她将箭矢射出后稍纵即逝的失落慌张。又一次,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受伤。
可是,他看着房梁,骤然失落起来。她真的好狠的心啊。
也许,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就是想要取走他的性命,有脑子的人都不应该再在这里跟她消磨。
可是……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抬起眸子,看到了她惊愕的脸。
她来寻他,看到了,他的胸口晕开了一滩血渍。
按理来说,慌张的应当是她,毕竟是她一手造成的。但此时慌乱的,反倒是纪行之。
他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不碍事的,就一点擦伤……”
他不是那个无所不能、自私卑鄙的纪行之吗?为什么总是做一些异于常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我以为以你的武力,能躲的。”她垂眸,认错:“对不起。”
“我知道你生气,”他轻轻一笑,“所以想到最后一刻再接箭,让你消气。”
“只是,出了点岔子。”
高月疑惑地抬头看他。
“忍不住多看了你两眼,就算错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