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的一夜。纪行之在书房独自看书。
浸云看见绘兰打扮得颇为俏丽,挑衅一般,眉间带笑地跟了进去,很久都未出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寻到高月处抱怨起来:“姑娘,你好歹管管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此时,高月正躺在贵妃塌上,细白的手懒懒地搭在腰上,闭着眼睛休息。诗云正在一旁给她点安枕香,细细的香雾在她身前游曳着。
“他的事不与我相干,随他去。”她轻轻抬了抬眼皮,目光越过窗台,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点着昏黄的灯。
半响,高月像是想到了什么,吩咐道:
“浸云,你去我的妆奁将那个翡翠钏取来。成色有点粉糯,圈口不是很大。”
浸云便依她的吩咐取来,给她拿到那灯下细细看了一下。
“你把这个拿去送给绘兰吧,就说她来了许久,还没给她送什么见面礼,就当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姑娘你糊涂,送她东西做什么?”
“她戴着好看。”
“我不去。”浸云撅了一下嘴。
本来她还满心期待着,高月能拿出当家主母的威严来,结果还要给她送什么翡翠钏过去。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干的,哪怕打发了她出去,也不要咽下这口气。
只是话过了嘴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时气糊涂了,竟公然顶撞了主子,便杵在那里,低眉自悔起来。
好在高月并不介意,只是转头看向了诗云。诗云颔首应下,拾掇了一下便过去。
书房内,纪行之正在灯下若有所思,手里的兵书许久都仍未翻页。
他看过无数次那个平安符,甚至拿着高月的生辰八字找过算命的先生算姻缘,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高月的生辰。
就在七月二十二,还有七天的时间。
正苦恼于该怎么给她送个特别的贺礼,他抬眼看见绘兰拿了些吃食进来。
绘兰见灯火有些暗,又点了两盏灯。
他打眼一瞧,她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像是精心妆扮过。
“公子,夜渐深了,仔细熬坏眼睛。喝杯决明茶吧,清肝明目。”
纪行之捏了捏眉心,淡淡回道:“不了,喝茶一会儿睡不着。”
绘兰见他微偏过身,仍低头看书,眉眼冷淡,便把手里的点心往前递了递,道:“我见小厨房里有莲子,想起公子以前喜欢吃荷花酥,便做了些,公子尝尝。”
纪行之抬眼看去,那荷花酥炸得酥脆,层层叠叠,看起来十分精巧。再看绘兰,她莞尔一笑,说道:“那就不打扰公子了,公子吃完,早点歇息。”
语毕,便真的退身而去。浸云忍不住跟着过来,此时正猫着眼在门外看她。必然又是好一顿生气,心里嘀咕着:“好个欲扬先抑,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小蹄子。”
诗云无奈笑笑,进门拦住了绘兰。按照吩咐,拿出那翡翠钏来,将高月的话一一道尽,又用帕子细心擦了擦,装回了盒子里,递给绘兰。
纪行之本来并不十分在意,但听到是翡翠钏,便留心瞧了瞧。看到诗云手里那物什,竟是他当日赠给高月的东西,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
那东西不仅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还是母亲家一代代传下来的陪嫁之物。灾年祸乱,为了生存变卖了很多,只留下了这个不怎么值钱的翡翠钏。虽不名贵,但历经岁月、意义非凡。
当年母亲坚持留下它,也是心心念念着,能在纪行之娶妻时,能有个老物什戴到新媳妇手中,算个见证。
“放在这吧。”纪行之带着几分愠色,冷语道:“我看这翡翠有眼缘,你去回夫人,让她将此物相赠给我?”
“此物既然已经赠给绘兰姑娘,纪大人若想要,问她便是。”诗云答道,看向绘兰。
什么好东西,争来争去……绘兰不是行家,但也能看得出那翡翠钏不是值钱的东西,只当是高月故意折辱她来的,哪里会真的想要,便敷衍地应承几句,留给了纪行之,自己回房去了。
出到门口,瞧见浸云咬牙切齿地看她,顿时一扫阴霾,故意扭着腰肢回了房去。
她知道纪行之不会为她所动,若他果真是个浮浪公子,她又何须等到现在才蓄意勾引。
从前在纪宅,他总是刻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连净慈寺里的和尚都没他那般自持守重。所以,当她得知纪行之婚前与高月通奸的时候,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不过,见到高月时,她骤然明白了过来。天底下哪有不好色的男人。如果有,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对方还不够漂亮。
她不过是想到能让浸云张牙舞爪地恨她,才坐在铜镜前,花上数个时辰的光阴将自己描摹成娇媚的模样。
身上没有余钱,没有指令又不能擅自离开此地,纪行之成日泡在都尉府里上差,高月不是侍弄花草便是安心养胎,根本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若是没有浸云在身侧时时戏耍一番,当真是要无聊死了。
……
到了夜半,诗云歇息去了,轮到浸云守夜,她耐不住困意也早早睡下。
此时安静下来,高月左右睡不着。她探出头去,发现书房恰巧熄了灯。
纪行之穿过长廊,到院中练剑。
他吩咐成双拿了几壶酒,边喝边在月下舞起剑来。
如此好兴致?他不应该生气吗?
不在意自己将他的东西转赠出去?
高月正泄气,院子里忽然传出响声。
纵目看去,纪行之才喝了几口酒,便一脚踢翻桌上的酒壶、酒杯等物,将它们统统砍成了碎瓷片。
剑势凌乱,没有章法。每一剑刺出都是一次暴躁的情绪宣泄。
他不高兴。
哈哈。高月倚在窗台边,露出了狡黠可爱的一面。
纪行之透过余光,发现了尚未入睡的她。于是比平常结束得更早,收起剑来,粗暴又精准地扔进剑鞘。
“吵到你了?”他微眯着眼,看到她一只手托着腮,小巧的掌心上,露出的脸,被迎面的月光照耀得格外白皙通透。
她摇了摇头,嘴角带着笑意,眼皮因为微微的困意显得有些沉重。
“绘兰可还喜欢那个翡翠钏?”高月问完他,突然灿烂地笑起来,带着少女捉弄人后的轻盈可爱。
他突然就不生气了,反而涌起了一股古怪的甜蜜。
她明知道自己把翡翠钏要回来了,现在又这样问。
难道,她是故意惹自己不痛快,然后夜半三更不睡觉,等着看他的反应?
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必定已经拼命地摇起来了。
但他不能让高月察觉自己的喜悦,那实在看起来有些傻气,谁会为了一个稚气的捉弄而立马缴械投降?
猎场上最强健的弓箭手也没有她此刻那般志得意满。她猖狂得好像只需挽着弓,轻轻地搭上箭矢,他这头猎物就会猛然撞上去,自愿被俘一样。
但好像,他现在确实很像一只匍匐在她身下的困兽,为她的一言一行翻涌着情绪。
“你不喜欢我的礼物?变着法子还给我。”他正色道,语气格外认真。
“明明是你敷衍我,我送你那么名贵的剑,你却回我这种货色。”
这也就罢了,还不单是送给她的。什么绘兰、丝丝,个个手里都有个碧青的翡翠钏。哦,还有夏如苏,她手里有没有来着?
等高月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小穷鬼身边的莺莺燕燕,居然还不少?
当日在侯府,那些栀灯坊的舞姬怎么说的来着?纪行之常去寻欢作乐?
狗男人。想到此,她完全没有了兴致玩笑。
纪行之不知道她峰回路转的脑回路,见她的脸色骤变,突然拉起一张脸,只当她真的气自己送她的东西不好,立马解释道:
“这个手钏确实不值钱,但是绝对不是我敷衍你。我一个糙汉身上本来就没有女人家的东西,当时摸索了半天,才想起这手钏。这是我母亲留下来唯一的遗物。”
“唯一的一件?绘兰手里那个不是?”高月不信。
“?”纪行之愣了一下。绘兰手上有东西吗?
半响,高月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小事上蹉跎,实在没有意义,便摆了摆手,说道:“罢了,与我何干。”
“你既然觉得这礼物不好。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只要我有。”
高月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纪行之。
现在的他跟前世的阴鸷深沉比起来,竟纯良得像只忠厚的大狗。
她脑海里甚至闪过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想真的就这样将他拴在身边养着。
如果能在此时驯养他,往后不就可以使唤他,为自己所用?
将一头猛兽养在身边,虽然危险,但倘若成功,他将会是一个最忠实强大的守护者。
恍然间,她突然明白,为何父亲前世会留他在身边了。高邗犯下最大的错,便是“养虎为患”,自以为可以掌控这头阴鸷的怪物,结果遭到了反噬。
于是,瞬息之间,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被纪行之深深的目光,拉回了现实里。
她沉思片刻,忽而莞尔一笑,答道:“我想要的东西,你有,但未必会给。”
“是什么?”
“你的命。”
原本盘算着,她说什么七日后就送她什么的纪行之,愣住了。
“啊?”他微偏一侧头,试图再确认一遍。
眼前眉眼弯弯的女子,这时却笑得狡黠又天真,十分笃定地问道:“可以?”
他是真的被她跳跃的思维、轻快的语气,搞得有些糊涂了。
她的嘴里分明说着索命的话语,却完全无法使他感到反感和渗人,反而因为有些灵动,让人觉得她不过是在用这种方式调情。
如果他识趣的话,此时应该借着这个由头,将她抵在墙边,抬起她的下巴,带着低哑的轻笑,在她耳边说些情话,比如:亲我一下,就把命给你。
但他在脑中快速地过了一下这个情景,完全无法像预想中的那样执行。
别人或许只是调情,但他是真的可以。
这并不是他的逞强,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当日在寿宴之上,以他的身手,完全能躲掉所有的飞镖。但仅仅因为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担忧,他就任由其中的一枚飞镖从他的右臂穿刺过去。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没来得及多考虑。他就任由情绪的驱使,在倒地的那一刻,看到了他想要的,一个惊讶又担心的眼神,然后陷入了自醉的满足之中。
不止如此。曾经,在高月跟他说前世有仇,要他偿命的时候,虽然觉得荒唐,但他确实认真地预想过那个场景。
只要一想到,她用那云朵般轻盈、柔软的微笑看着他。娇嫩的小手拿着匕首,一点点笨拙又认真地剜他的心,他就难以抑制地亢奋起来。
如果能看到她因此而皱起眉头,为他的痛苦而留下几滴眼泪,他甚至愿意她将匕首穿刺得更深一些、再深一些。
每当想到这个场景,他就感到内心充盈着巨大的满足感。他太想要她的情绪、她的悔恨、她的爱,以至于愿意用生命去满足那份焦渴。
上天是公平的,赋予了他暴烈而炙热的情感,同时也给予了他强大的自制力。
若不是练就了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他恐怕早已成为最卑劣的暴徒,对她做尽所有下流之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又压抑地杵在黑夜里,看着她的眼睛,被她邪魅又干净的笑容,撩拨得摇摇欲坠。
他多想直抒胸臆地告诉她自己的感受,但他深知,此时他们的关系只是他单方面的炽烈,说这种话,实在太像一个虚伪的变态。
于是,他只能顺从那个拙劣的点子,像个浮浪的公子般,露出邪性的笑容,将那一句“亲我一口,就把命给你”,说得像轻浮的玩笑,转瞬便消融在夏末的风里。
高月自然是当做笑话来听,当她把这种话宣之于口的时候,就注定了只是个笑话。
夏末的晚风拂过,面前的人,眼神比月色还干净轻柔。这个世界,平和得仿佛从未发生过血腥与斗争,在这么温柔的时刻,她难以将他和罪恶联系在一起。
他根本藏不住眼底的温柔,哪怕是一块寒冰立在他的面前,也会被他的眼神融化。特别是当他直直盯着她的时候,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无端地对他产生一种信赖。那种信赖感,诱使她想要将过往和盘托出,期待能得到他的怜悯和理解。
好多次,她都禁不住想敞开心扉与他交谈,想告诉他,他前世的业障;想告诉他,自己的经历和过去。但这实在是愚蠢的,不仅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感受,更因为此举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会为此放弃生命,她也不会因此就得到解脱。
这时,高月已经不明白自己浪费时间在干什么。所以她撤回了附和他的笑容和目光,说道:“我困了,要歇息了。”
就这样,在她落下窗的那一刻,在短暂地触碰到那层隔膜之后,他们又各自武装上了坚固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