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兰并没有直接去找纪行之。这时的她,已经不能确定,纪行之还能不能容得下她。
从前借着桑嬷嬷的薄面,纪行之才收留了她一段时间。为了避嫌,几乎不大见面,平日里相处,亦是尊重、客气,并算不上亲密。
原以为他是个品行可以、好拿捏的人,谁承想竟是个攀龙附凤的,为了荣华富贵,也能不择手段。那日气急伤了他,现在只怕是再难得到他的信任了。
如此想着,绘兰站在弦月轩的门口,踌躇不前。
可是主子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自从桑嬷嬷意外死后,监视纪行之的任务就悉数落在了她的头上。
先前和桑嬷嬷一起,从纪行之身上坑骗来的银子,她本想带着离开京城,找个鲜有人烟的边陲小城度过余生,不再为人所用。
谁料,等到用时,才知早已被桑嬷嬷的外甥——那个草包医师,挥霍一空。
原先,主子对纪行之的事并不大上心,故而也不常过问,少有书信往来。只是几天前,突然又接到主子的密令,要求她不惜一切代价回到纪行之身边,继续监视他和高月的一举一动。
眼下,也只有暂时委身了。
绘兰正停在门外思忖着,不想正正碰着了成双。比起纪行之,她和成双的关系反而更亲近些,便忙装作失魂落魄的样子,半躲在石狮子后头,低声啜泣。
果然,正准备出门办事的成双发觉了异常,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看到是绘兰后,登时又惊又喜,说话间便要领她去见纪行之。
“只怕新夫人不肯留我。”绘兰含泪说着,颇为可怜。
经历了先前柳家的事,又相处了这段时间,成双早已摸清这个新夫人的品性,她不是那种刻薄的人,只要说清楚缘由,留下来完全不是问题。
自然,这是因为,成双并不知道,新婚之夜那场血腥,是因绘兰而起。
故而,他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一面领着她进府,一面安排绘兰仍住在原来的厢房。
高月虽然大面积修缮过了房屋,但原先的纪宅在未完工前住着人,大多没动,和原貌无异。
那厢房被成双日日打扫着,她的一应物什也都没动,所以也算不上麻烦。
整理好之后,成双便带着绘兰去见纪行之。今日他休沐,却不见他在房中。
今时不同往日,这里翻了新,一应事务都是高月自己在打理,平白无故添个人进来,肯定还是要和高月打声招呼。
于是,成双又领着她去见高月。
“他们不住一处?”绘兰有些吃惊。
“夫人怀有身孕,照料她的婆子和大夫都建议分开居住为宜。”成双解释道。
从原来的纪宅到高月现在居住的处所,需要经过一段长廊,廊边种满了各色花木。
牡丹花期已过,只有绿肥肥的叶子,现在枝头上开得最浓郁的是绣球花,桔梗、扶桑花等品种,挨挨挤挤地铺满两侧。
花团锦簇中,围了一个小亭,修建了些许乘凉之处。
绘兰远远便看见,有个模样俊俏的丫鬟,懒懒地卧在旁边的石凳子上,身上落了花,酣沉睡着。
高月坐在亭中,与另一个丫鬟对弈。而纪行之,拿着一把折扇握在胸前,站在那丫鬟的身后。
那丫鬟似乎是遇到了难题,正停下来低头思忖着对策。
纪行之立在一旁,看了两眼,便自作主张地给那丫鬟走了一步棋。丫鬟恍然大悟,给了他一个感谢的目光。
“不许耍赖!”高月瞪了他一眼,连忙将那棋子原步退回去,让诗云重下。
“公子你也在这啊。”成双见此场面,忙见礼,笑道。
纪行之侧目,看到绘兰的脸,恍然一怔。
高月也抬眸看过去,认出是新婚之夜闯进来的女子后,黛眉微蹙。
“绘兰拜见夫人,拜见纪大人。”绘兰开口道。
绘兰穿着简朴的衣衫,不施粉黛,像蒸屉上微微蓬松的雪白馒头,柔软、散发着香气。这是高月再见她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印象。
她完全没有了月余前执剑杀高月时的凌厉,判若两人。
“什么意思?”高月慢慢放下了棋子,没问成双,却是抬头看向了纪行之。
毕竟,成双是他的贴身侍从,想必此事是他授意。只是当事人,似乎有些懵。
成双笑道:“她是绘兰,是原在纪府伺候公子的桑嬷嬷的侄女。老人家前段时间不在了,留下她孤苦无依,这才投奔了公子来。”
见高月手里捻着棋子,微低着头,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绘兰当即识趣地跪在高月面前,求高月留下她:“绘兰举目无亲,无处可去。为奴为婢,皆不在话下,只求夫人赏口饭吃。”
若在以前,高月指定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便留下她。但现在看到她,高月心里突然扫过几丝不爽快。
不仅因为她曾经对自己不敬,还因为看到了绘兰那双白皙的微微有些浑圆的手上,带着一只小巧碧青的翡翠钏,颇为眼熟。
难道是纪行之在东市成捆买来的劣质翡翠,见着姑娘就给?
“既是如此,自然没有往外赶的道理,没得叫人议论我刻薄。只是劳烦纪大人好生管教,别平白闹出什么人命才好。”高月冷语道。
纪行之反应过来,知道她这是在揶揄新婚当日的事。原来她还想着呢?从未见她问过自己分毫。
若不是高家派刺客夜袭纪宅,桑嬷嬷怎会出事?她还有脸怪罪自己?绘兰隐隐压住心中的幽火,想到还有正事要办,便沉住了气,回道:“那日的事,是绘兰莽撞,我可以解释。”
“你不必跟我解释什么。受伤的不是我,惹你生气、让你跑出去的也不是我,现在要留你下来的更不是我。”
高月嘴巴虽是笑着的,但眼眉却全无笑意,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守好你的本分,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好。”
说完,她起身,直接丢下未下完的棋局,在诗云的陪同下,径直回了房中去。
绘兰看了看纪行之,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起伏。
亭内搭的竹帘投出的影子打在他的脸上,暗处里更看不出任何细微的变化。
半响,他微偏一侧头,竹帘后的阳光在他的侧脸上打了一个角。
他手里撵着棋盘上的棋子,思索着高月方才的话语。
看到绘兰还在眼前,淡然说道:“回来了就好。既然已经安置好了,就住下吧。”
而后,叫上成双,一起去了酒舍。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绘兰走近前去,皙白的手指捻起一枚棋子,在手里端详着。她眺望高月住所的方向,不服气地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沉了下去。
……
绘兰的回来,并没有给弦月轩带来多大的变化,只是给府里的下人增加了许多谈资。
她在院子里,既不算姨娘也不是丫鬟,更不是府里的小姐,身份十分尴尬。
弦月轩里大多是高家带来的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婉丽的姑娘感到陌生。没几天,就传出了纪行之金屋藏娇的谣言。
又是分居,又是“新宠”,街坊四处忽然间炸开锅一般,议论纷纷。
其中排斥情绪最强烈的,便要属浸云了。
那日午过躲懒,睡了片刻,才一晃眼的功夫,就不知哪里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女人养在家里头,成日里鬼鬼祟祟、行踪不定,让她非常看不惯。连带着悉心呵护绘兰的成双,也越发看不顺眼起来。
“真的不是!”成双急了,对她解释着。
“那是什么?亲戚?乡下的表妹?”浸云撅着嘴,在得到成双“是亲妹妹一样的人”的回答后,连连翻起白眼。
她将对绘兰的反感写在脸上,绘兰刚开始还对她礼让三分,但浸云每每总是夹枪带棒,绘兰慢慢地对她也不再客气起来。
这对浸云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事情。毕竟她刚刚才开始对纪行之改观,结果现实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她一开始确实是挺讨厌纪行之的,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发现纪行之人还不错。
长得帅、身材好、脾气好,骑射诗书还样样俱佳,至少比外头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公子好些。
最重要的是,他为了救姑娘差点丢掉性命,经此一事,她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新姑爷。
本以为,纪行之的身份和姑娘相距甚远,必定事事以高月为尊,绝对没有胆子纳妾,后宅必定安宁。
结果还不出两个月,这男人就把一个娇滴滴的美娇妾往家里领,她怎能不生气!
最让她生气的是,高月对这件事、这个人完全熟视无睹,还每日依旧对纪行之嘘寒问暖,搞不好哪天头脑发热就真把这个什么绘兰给他纳为妾室了。
故而,她平等地对每个人生起气来。她气男人三心二意,气女人麻木不仁,气他们把这些事当做理所当然。
其实浸云的担忧也不无道理。绘兰回来后确实大不一样。
她没有再将仇恨挂在嘴边,反而时常总是温顺柔和的样子。因为她发现,她越是低眉顺眼、娇柔可怜,浸云就越是龇牙咧嘴。
若是她胆敢亲近纪行之,那更是了不得了,浸云的眼神能活生生把她剥了皮一般,小怪物露出獠牙一样,凶巴巴的。
“怎么,纪公子是你夫君?你家夫人都不在乎,你急什么?”
绘兰时常就这样拢着手,把气浸云当成了一种乐趣。
只要浸云不爽,她就高兴,好像透过这种伎俩,就能赢得了某种胜利似的。
从前,跟着桑嬷嬷住在纪宅时,她是不用做那些端茶倒水的活儿的。纪行之也从来没使唤过,只当个小妹妹好吃好喝养着。
现在,她却开始主动揽起照料纪行之的一应日常起居,俨然成了他的贴身丫鬟般。
甚至,纪行之夜里下差晚,她也熬着眼等着,只为了在纪行之回来那一刻,给他掸去身上的夜露,温上一碗牛乳。
纪行之虽不习惯有人服侍,但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因为浸云的针锋相对,她的处境本就有些艰难。如果连他都排斥她,那高家带来的那些下人,必定会对她更不客气。
桑嬷嬷的死,终究是他的过失,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他不能再苛待绘兰。
何况,他挺想知道,高月真的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