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之的东西,高月都没要。她只留下了那个翡翠钏,并时常戴在手里。
府里的下人们以为是官宦小姐们最近时兴的风气,纷纷效仿,迁延到府外。一时间,东市的劣质翡翠成了抢手货。
只有绘兰不买这个帐,她褪去了手里的翡翠钏,永远地丢在了妆匣里。
监视纪行之一年多了,从前,都是桑嬷嬷去联络,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得见主子。
只要纪行之不在,她平常在弦月轩中的行踪,从来无人理会。所以前去赴会并不是什么难事。
洛茗轩的厢房里,绘兰只能透过帷幔与主子交谈。她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只是看到他背面影影绰绰的轮廓,知道他是个高大清瘦的男子。
但帷幔之内传出的,却又是个婉约素净的女声。
绘兰一五一十地将弦月轩中的事,告予他知。
他全程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绘兰提到高月孕期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五个月的身孕?”半响,他提取到绘兰那一堆话里的重点。
高月一向对外宣称是两个月,怎么到绘兰口中就变成了五个月?
“我曾在他们新婚之夜诊断过她的脉搏,当时高月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绘兰答道。
“他们之所以这么着急成亲,也是因为怕肚子大了瞒不住。婚前通奸可是会判刑的,高邗哪舍得让她的宝贝女儿受苦。”
“知道了,回去继续盯着。”帷幔里的男子,抬了抬胳膊,示意手下过去。
随后,他的手下就给了绘兰一袋银子。她忍不住颠了颠分量,此时方知桑嬷嬷平时背着她昧了不少钱。每次,给到她手中的,只有几两碎银。
她连忙谢过那个给她银子的陌生男子,带着更加虔诚的热情,投入到监视的事业中去。
但帷幔之内,不止坐着一个男子,更深更昏暗的地方,笔挺地坐着一个俊美的男人。他的眉骨高挺,有一双丹凤形的眼睛,一双指骨优雅的好看的手。
此时,他正穿着暗色的常服,一只手正捻着拇指上的玉指环,轻轻地摩挲着那温润的触感。
“五个月的身孕。”他轻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方释之。”他仰面看向面前的宦官,那是一张女人般白净温婉的脸,只有眼神透露出男子才有的阴柔和狞恶。
“但凭吩咐。”方释之微微佝偻着身体,一边给萧桓倒茶,一边恭谨地回他的话。
“杀了他。”
方释之抬眸看向萧桓,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从前那个儒雅怯懦的傀儡皇帝,不知何时开始改了性子,不仅喜欢混在他们这群阉人堆里,也开始慢慢玩弄这些阴诡的玩意儿。
“他可是高家的乘龙快婿。”方释之提醒他道。
方才还在轻缓喝茶的萧桓,执盏的手停在了半道上,他抬起双眸,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说道:“高家算什么东西,这天下是朕的。”
半响,他垂下眼眸,心里仿佛有一团火,逐渐无法控制地燃烧起来。
他自四岁起继承大统,母后高华便垂帘听政。大权旁落,致使他至今仍未掌权。高邗、高岚又手握重兵、威望在外。前朝后宫皆以母后为尊,凡一切军要政务,皆首先送到她的长信宫中。
这个天下,早已经不姓萧,而姓高了。
高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高华为了稳固高氏的地位,一直想把高月安排进宫,由自己娘家的人执掌凤印。
他费尽周折、苦心经营,才慢慢地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夺回来。
不料,回过神来才惊觉,在内斗和纠缠之中,天下业已大乱、各地起义揭竿而起,王朝覆灭、国破家亡。
在铁骑踏破都城之时,他于城楼之上引颈受戮,彻底沦为了洛阳都城里的一缕亡魂。
只是他没想到,他还能再来一次。
他重生了,在他的国还在时。尽管此时的它亦有些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前世,他最后悔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优柔寡断,将王朝拖到病入膏肓才夺回王权。二是负了高月。
这一世,他除了要雷厉风行地夺权;还想尽他所能去弥补她,宠她、爱她、护她,要这皇后的宝座,永远只属于她一人。
于是,他如同前世那般,等着他最亲爱的母后,亲手将这女子,送上他的龙床。
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的妹妹高棠入宫的消息。
重生以来,所有事情都与前世无异,除了这件事。
若是常人,他尚且没有这么生气,偏偏是他最憎恶的纪行之。
他那么心爱、那些爱而不得的女子,如今却怀着纪行之的骨肉,成了纪行之的妻,他怎能不气。
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纪行之,让他像前世那样再受一遍剥皮剔骨之刑,挑筋去指、断手去膝,再将他的尸首捣成烂泥,丢到荒野喂狗。
恨只恨他那个身居高位的母后还没死,他连处死下位者的权力都没有。若被她知道,自己要处死高家的人,必定会招来她的干涉。
他不得已,只能暂时用些暗处的手段。
但无论如何,他绝不可能再让纪行之独活。他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纪行之必定和他一样重生了。
若不是因为重生,穷尽各种卑劣的手段,以他这样卑贱的出身,如何能娶到高月。
特别是在得知,高月是在入宫之前怀上的孩子,更印证了他的猜想。
若不是他用强,那样清高倨傲的女子怎么可能甘愿下嫁给他这样的人?
萧桓握着杯盏的手用力一紧,暴出了几道清晰的筋。
……
都尉府内,值夜班的纪行之歪坐在堂中,双脚搁在桌上呵欠连连。
府衙里的吏卒正在堂下执行棒刑,一米余长的实木长棍挥下去,着打腰部、臀部,打得堂下醉意深沉的男子惨叫连连。
不多时,便皮开肉绽、血渍濡染衣裳透出深红色,地上尿液与呕吐物混合着,洒了一地。
“方入海。”纪行之抬起手示意吏卒停下,接过府丞递来的记录违禁人员簿子,晲眼瞧了瞧堂下奄奄一息的男子,问道:“对吧?”
方入海被绑在长凳上,早已疼得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滴到他眼上辣得只能不住地眯着。他虽面露惶色,却仍要嘴硬,用尽力气向前啐了一口,说道:“装什么蒜,你还不认得你方老爷!”
纪行之随手把簿子往边上一扔,笑道:“前几日挨的板子还不够,今儿又来讨打?”不用看,必是方入海又目无法纪,不把宵禁放在眼里,还在深夜里纠集同伙滋事。
前些日子听成双说,方入海不仅四处散播和柳丝丝那些虚无的“风流韵事”,还到处传他和高月私通的谣言,东攀西扯十分难听。
而这些举动,不过是为了报复纪行之,前段时日在公堂前给他的那一脚。
纪行之早就想教训这厮了,只是这方入海狡猾,不给他抓住犯事的把柄。今日许是臭毛病又犯了,才被他找到机会,绑到这儿来。
“姓纪的!我有何罪?我是良民!你残害百姓!”
方入海咬牙切齿地骂道,借着三分醉意壮着胆,出言十分狂妄。
“姓纪的,别以为你做了高家的上门女婿我就怕你,婊子养的狗东西,倒插门的软蛋。有种你就干死我,今天干不死我,明儿老子出去,弄死你!”
纪行之身子往后一靠,两手搭在了胸前,似乎不甚在意方入海的辱骂。片刻之后,他冲一旁的叶陵使了个眼色,问道:“还有几棒?”
叶陵答:“十五。”
“继续。”纪行之抬了抬眼,对他说:“你去。”
叶陵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他的武艺虽不及纪行之,但还是有几分蛮力的。何况执行棒刑这差事,往死里打不难,难的是打得半生不死,得控制火候。
此时方入海慌了,急眼了,边挣扎边骂道:“纪行之!你知道老子是谁吗?我爹是首领常侍方释之,你敢动我,你也别想活!”
“这规矩也不是我定的,是皇帝定的,换句话说便是天定的。今天别说是你,就是方内官来了,也得把这棒子领完。”
话音刚落,叶陵便大棒一挥,开始施刑。没料想这方入海是个嘴硬骨头软的,没挨过十棒便咽了气,没了声音。
纪行之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微蹙了下眉头,走下来查看方入海的情况,发现人死了后,疑惑地看了叶陵一眼,把叶陵看懵了。
“不是你让我下死手的吗?”叶陵问道。
“我那是怕小子们手脚没个轻重把他打死了,才换的你。”纪行之扶额:“你就小惩大诫,打个残疾不就完了?”
叶陵顿时呆住。
“算了,反正人也得罪了,死了总比活着好,省得日后难缠。”纪行之说道:“抬出去吧。”
这些无赖豪强,全身上下只有嘴硬,身子骨是真的差,依律该打的板子,挨不过,被打死的也不少。
从前也打死过几个贵族,但因为他是依律法行事,最终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此纪行之此时也不甚在意方入海的死活,拍了拍叶陵的肩膀也就把这事丢下了。
不想到了凌晨,纪行之才跟叶陵交待完手里头的事,准备回去。都尉府里忽然被兵卒围了半围,领头的冲进来便要拿人。
叶陵看吏卒们被一个个拿住,困住了手脚,连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夜闯都尉府?”手里也不闲着,捏着剑鞘欲拔剑而出和对方来个你死我活。
纪行之看出对方的穿着的戎装,像是宫里的侍卫,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来头不小,便按住了叶陵,静观其变。
领头的高大男子上来便轻傲地叉着腰问:“谁是纪行之?跟我走一趟。”
纪行之猜到大约是方释之那边收到消息,便过来拿人了。从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这么豪横的直接夜闯官府还是第一回。
“不知是宫里哪位大人,深夜传唤本官,可有诏令?”纪行之明知故问。
那人竟也不是个啰嗦的,直接上前抱拳作了个揖,道:“得罪了”,便叫人上前把纪行之架走了。
若在平时,纪行之是不介意到哪位侯爷、大人的府上喝喝茶的。他脸皮厚,不怕挨揍,反正无牵无挂的,出了事就一走了之,也无不可。
只是这方释之的派头实在是大得很,深更半夜的把人拿来,却久久不现身,或打或骂,好歹有个响应,此时却没个人搭理他。
纪行之抱着手在方府的客房上枯等了几个时辰,想起高月今日要他带的洛茗轩的糕点还在府衙里没拿回去,便急着要走。
“有没有人?”纪行之边喊边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却突然发现门口被人上了门栓,打不开了。
“什么意思啊?”纪行之又推了推门,门板被重力施压摇摇欲坠,他的声音也由低及高,渐渐不耐烦起来。
最后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开了那扇门,门栓突然被折成两半,像箭一样弹飞了出去,吓得门口方才哈欠连连的两个侍卫一激灵,紧紧握住了刀鞘。
其中一人从前在宫门当值,见过纪行之当街抓捕逃犯,知道他武艺高强,故而只是提着刀,边往后退边哆哆嗦嗦地说着:“你……老实点。”
纪行之刮了刮鼻子,看见外头月落星沉,天将亮微亮,方府里空寂无声,除了这侍卫二人,似乎没有太多防守。
“总感觉被小瞧了。”纪行之嘀咕着。
但下一秒,便看见远处有几波侍卫听见动静从远处赶来,嘴里喊着:“不许跑!给我追!”
纪行之一愣,本来没想跑的,现在不跑恐怕就要被砍成肉酱了。
方释之是真的没想到,这姓纪的小子,如此张狂。
本来只是让义子找他的麻烦,挨几下板子,只要能寻个由头,拿了他来,后面的事便好办了。不料,这厮竟是个说一不二的狠人,活生生将方入海打死,平白无故搭进去一条人命。
虽是宦官,但在宫中多年,他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想到,这小子不过是高家为了遮掩丑事,寻来的一个出身低微的小赘婿,说白了就跟面首没有两样。即便死了,高家也不会闹翻天去。杀了他,一是可以更得萧桓的信任,与他图谋大事,二是正好借此,压一压高氏的气焰。
于是,便也不再客气,直接吩咐兵士将他围在方府,就地绞杀。
而另一边的纪行之,自然顿感大事不妙。方府里的侍卫皆是精兵,下的皆是死手,连绵不断地涌来,不知不觉间,他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恶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