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这个称呼,好久没听见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转念一想,还真是。
扭过头来一瞧,果然是萧桓。
“表妹,近来可好?”
萧桓站在长廊的尽头,宽大的玄色蟒龙袍拖着地。
他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自然地递来一枚点翠金钗。原是她刚才跑得匆忙,金钗掉落在了后面。
几米远外的地方站着几个宦官、几个侍卫,乌压压地围住一团,直直地看着他俩。
高月无奈,人在“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行了个礼,低头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
萧桓往前踱了几步,把金钗又向前递了递,黑色的大宽袖里,伸出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干净。
高月跟着往后退了半步,本想让身后的浸云去接,转身发现她正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不敢上前。
再抬眸之后,发现萧桓已近到眼前,他自作主张地将金钗缓缓插入了她的发髻,轻声问道:“我听母后说,你嫁人了?”
微抿的嘴,压低的眼帘,稍偏一侧的头。萧桓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同床共枕这许多年,她如今轻易便能解读出他那些细微的动作、表情,传达出何意。
他不高兴。
“对啊。”高月嫣然一笑。
“两情相悦、鸾凤和鸣。”她补充道。
席间的纪行之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萧桓颔首,默然而笑。
看着他转身撤步离去,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群,高月还是怅然了。
原以为再见必是倒戈相向、血雨腥风。她想过自己或许会失控、会咬牙切齿、会恶心地恨不得啐他。
可当再次面对多年前这个温润如玉、曾视她犹如珍宝的陌上公子萧桓。
遥远的记忆、年少的温存山呼海啸般重现在她眼前,她的心里更多的是委屈、是绵密的痛苦、是胸腔内久久无法平复的压抑。
昨晚高月想了一夜,为了防止自己再见他会失控,她还让李孜提前给她备好了药,便是怕自己压抑不住情绪,而耽误了眼下的正事。
不过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声嘶力竭。
她发现此刻的自己,虽然揪着衣缘捂住胸口的手仍会微微发抖,但只要沉静片刻、缓一口气,亦能压抑住那些呼之欲出的“质问”和“嘶吼”。
命运,是很飘渺的东西。
大概是平静地生活了几个月,让她对过去的痛苦都有些钝感了,亦或是想得更开了,不再纠结于去问为什么,而是更在乎重来一次,自己还能做什么。
比如,现在该做的事便是尽快找到那个预谋不轨的刺客。
恰是从这场刺杀开始,高家像是笼罩在浓雾之中,不断地走下坡路。
沉思之时,长廊的另一侧,诗云探出身子来,展开臂,大声叫着:“小姐,抓着了。”高月这才解开双眉转忧为喜。
高府的护卫虽不是上沙场的精兵,但也是有些真本事的。高月到时,便看到那人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高月凑近去瞧,那男子的脸正被护卫张肃踩在足下。
张肃是管事张恒的大儿子,从小在侯府中长大,跟着高邗练得一身腱子肉,力气极大,踩得那人已是嘴歪眼斜,口水不可控制地淌了出来。
“为何抓我,你们是何人?”那男子歪着嘴,口齿不清地挣扎着。
“我还没问你,你倒问我。你到府里不在堂上饮宴,来此鬼鬼祟祟,究竟为何?”高月厉声问道。
那人不语,只是拧着眉,阴怪地看着她。
“快说!”张肃加重的一脚踩下去,那人立刻磕出了一道血,从后脑勺流了出来。
高月想到此人当年是用的暗器伤人,后撤了几步,吩咐张肃搜他的身。
张肃左翻右找,才从那人身上扒拉出来几枚飞镖,扔在地下,哐哐作响。
那人嘴严,而后高月又问了几遍皆不做声,她只好让张肃把他绑起来,想着先关到私狱里,到时传刑狱里专业的审问官来。他们手段多,不愁不吐出东西来。
突然,侯府正堂之上传来异响,发出尖利的叫声,高月隐约听见有人在呐喊奔逃。
有人惊呼:“有刺客!”
高月瞬间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头皮发麻。
回头去看地上那个刚被绑住的“刺客”,他露出悚然的笑。
抓错人了?高月看着那人的脸,虽说相隔数年,可是她不会记错,确实正是此人。
难道还是团伙作案?来不及细想,高月忙吩咐张肃把人绑好,快速地回了堂中。
只见方才其乐融融、歌平舞乐的侯府席面,此时已乱作一团。
高棠躲在张颜的怀里,被几个丫鬟护在角落,不住地往门外后撤。其余人走的走,散的散。
堂内里侧,方释之高喊着:“护驾!护驾!”
十几名皇家侍卫将萧桓围得铁桶一般,其余的人手皆手持弯刀,警惕地看着四周。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嘉帝身上时,高月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蜷缩着的一个小宦官,他忽地一抬头,眼露凶光,向父亲的方向扔出去几枚飞镖。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高月感觉几乎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才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一句话。人也不由自主地飞扑过去。
远处的高邗看到她扑身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异样,瞳孔顿时放大,嘴唇微张,粗重的黑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趴下!”他没顾自己,反而急得冲高月吼了一嗓子。
慌乱之中,高月没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
等她看到飞向她的那几枚飞镖时,已是来不及了。
危在旦夕之时,高月眼前晃过一抹暗影。那人的速度极快,高月被他重重一推,借着力,瞬间便手脚离地,被推飞了出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高月跌了一跤,飞快地缩到了案几地下,脸吓得煞白。
那一刻,她反应不及,只瞥到一抹白色的残影。她蹙着眉头,瞳孔微张,心也因为方才的危险而急剧跳动。
值此一瞬间,场上的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身上。
一个是父亲身旁的高岚,一个是方才飞身过来救她的男子,纪行之。
纪行之快速扯下了堂内的帷幔,在空中挥舞打旋,挡住几个飞镖,但情急之间,右手还是不可避免地中了招,侧倒在了地上。
而父亲那边,因为兄长离得近,他快速地掀起身前的案几挡在高邗身前。为了防止案几飞出去伤人,他甚至凌脚一踢,在力的作用下,将木制的案几踢成碎裂的几瓣。
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谁也不知道潜藏了多少阴诡的刺客。
但刚才出手的二人是暴露了。
高邗拔起腰间的大刀,看准了方才袭击高月的人。那是一个混迹在贴身侍卫中的男子。未等分辨,他便上前一刀砍了,血溅了一地。
高月连忙捂住了双眼。
再反应过来,想到刚才在暗处偷袭父亲的那一个宦官,只有她看见了,就赶紧大声指证道:“是他!”
那宦官见状,两眼发直,眼眸一转,冷光闪过,又快速地带出了一个飞镖,直往高月的方向袭去。
她的身体陡然一僵。
奇怪的是,那一瞬间她求助的眼神,没有看向高邗,亦没有看向高岚,而是看向了纪行之。
一枚血珀司南佩飞来,恰好砸中飞镖,使得毒镖偏转了些许方向,正正钉在了她身旁一寸的案几腿上。
她的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跳出来。
暴露了身份的小宦官,很快便被侍卫控制住了。
等场上的混乱局面平息下来,高月再想起身出去,却发现自己腿已经发软了。
高邗是个暴脾气,提着大刀正欲找那个宦官算账,被身旁的高岚拉住了。
“留活口,查底细。”他严肃道。
但高岚的话音刚落,那小宦官便在侍卫的手里软掉了。
撬开他的嘴一瞧,他咬舌自尽了。
高月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安,急忙跑了出去。
到了后院,看到张肃果然懊丧地挠着头,蹲在那大石头上。
方才抓住的那刺客也咬舌自尽,死在了地上。
几个小子还一人拍一掌,试他是不是诈死呢。
高月瞬间泄了气,看着一片狼藉的侯府,欲哭无泪。
这一切,其实只是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生死有时候,确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今天,如果没有纪行之的话,她可能又要死了。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傍晚时分的侯府,人走鸟兽散。
由于事关宗室,嘉帝当场下令,将此事移交给廷尉寺调查。此时府里的闲杂人等都被清退了,宴席的现场只剩下了廷尉寺的人手。
其他人都还好,左不过是惊慌逃散时跌倒,摔了点轻伤。唯一伤势沉重的,是此时躺在榻上的纪行之。
他被人抬到了屋子里,衣袖被李济直接撕扯了下来。他的右臂就那样搭在塌边的小案几上。
高月看到裸露出的伤口,短短一个小时便乌紫发黑,开始溃烂。他整个人也都开始昏昏沉沉、意识不清。
高邗在塌边急得团团转,又是夸他勇猛果敢、有担当,又是向天对那几个暗中杀人的唾骂不止。
高岚倒是冷静许多,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与纪行之见面。
他只是拢着高月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跟她说。嫁给这个人,做哥哥的是真的可以放心了。
坐在一侧的高月,却已经没有心思在意那么多了。
她静静地看郎中李济给纪行之处理伤口。
李济跟了父亲半辈子,医术了得,几次将父亲和兄长从阎王爷手中拖回来,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事情发生得太快,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一直在盘算着,怎么了结他的性命。今天他却为了救她,躺在了她面前,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危在旦夕。
她真不知该喜还是悲了。
意识昏迷的纪行之,伴随着高热,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口中一直喃喃自语着:“滚”。
李济听了,便抽回了手,又被他糊糊涂涂地拉住,握在了胸前。
“不太乐观。”李济捻着胡须,面露忧容:“这些飞镖有毒。”
“这是乌头毒,将乌头汁液涂抹在武器上,可以使人中毒昏迷。”
李济边在一旁净手,边解释道:
“以前跟随大将军在凉州边境,碰上过个把阴损狠毒的匈奴人,将此毒用在箭上。”
“是匈奴人干的?”高月忙问。
李济摇了摇头,说道:“不一定,此毒虽有个别匈奴人用于战争,但中原也有人会用,不能直接认定是匈奴人所为。”
那会是什么人?高月用镊子钳起一枚飞镖,想仔细看看有何名堂,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高岚听到此言,想起一个月前,他回京途中中箭,那箭头也是涂了此毒,遂直言相告。
“这么说,这群人就是冲着我们高家来的?目标明确、精准打击,能轻易地混入宦官集团和贴身侍卫内部,一定不是普通人。”高月分析道。
她正思索着。高邗听得忧心忡忡,凭借为官多年的经验,也能猜到,是政治官场上的斗争。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对高家不利。除了夏崇集团,还能有谁?
高邗不想让她一个女子牵扯太多,于是只想将她打发出去,说道:
“这些事有廷尉寺调查,你一个女人家,管那么多干嘛。你今天也受惊了,快去歇息吧。
“李济在这里抽不开身,我把他儿子叫了过来,你也看看,身子有没有大碍。”
高邗说完,用眼神指了指立在外头的李孜。
她方明白过来,父亲是在担心她肚子里那个虚无的孩子会有事,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