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现出来的冷漠,全都是掩饰,没有例外。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一定克制不住,那压抑的快要蓬勃而出的占有欲。
他就像个饿死鬼,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
虽然说起来血腥,但那时候,他真的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嚼烂了往肚子里咽。那样,好像就真的从头到尾拥有了她。
这些想法,便是自己也觉得可怕。
所以他一遍一遍地把自己泡在冷水桶里,为了平息狂乱的心跳,为了止住心中燎原般的火焰,拼命地用外物压抑。
除了用冷的水浇灭心里的火,别无他法。
高月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已经这般狂热而炽烈地喜欢上了她。
自然,换做是谁都想不到,甚至无法理解。
高月从来没有刻意为他做过什么。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朵孤芳自赏的雪莲花,用娇贵的身躯抵挡着极地的严寒,为了自己家族的未来,私自肝脑涂地着。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被什么所吸引,在清晰之前,只有强烈的一种感觉。那是一种情非得已、情难自禁的奇特感受。
那晚他本想去跟她道歉的,但是一看到她,心里就烧得厉害,结果反而把局面搞得更尴尬、糟糕。
真该死。他只得将整个身体泡在冷水里,连同那个总喜欢冲动指挥的废物脑袋,一同摁进冰冷的水里。
感情这回事,为什么如此隐秘而凌乱?
他拜师习武,喜欢那些凌厉利落的招式,喜欢锋利的剑刃瞬间削断万物的畅快,但在情感的领域,他却没有一把利刃,可以划开那些潜藏在黑夜的混沌纠缠。
他屏住呼吸,压抑在水中,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等他终于经受不住那股窒息的压迫,从水中猛地抬起头,甩出一地水花后,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渍,仰着脸,静静地躺在大木桶里。
大概是水糊了眼睛,刺激得眼眶热热的。他伸手一摸,眼角的一点水花,带着古怪的温热。原来眼泪是热的?十岁过后,他就没怎么流过眼泪了。
现在却为了一个女人,像个期期艾艾的懦夫。
真该死。他又一头闷进了那冷水里,尽管,那冷水几乎已经被他的体温濡染得有了温度。
于是,几天以后,纪行之在盛暑时节感染了风寒。
那场奇怪的“谁更冷静”保卫战在他的一场风寒中,宣告无疾而终。
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压抑了多少东西。
理智告诉他,她毕竟间接害死了桑嬷嬷。她很危险,她有诸多秘事,她就像血珀里的那只短尾蝎,倘若他果真蠢到用尽心血去融化她自我保护的珀体,一定会被她蜇伤,甚至被她害死。
可他的感性,却又无法自控。他非常渴望自己能用火热的心,消融她坚硬的外壳。
哪怕融化的过程中,高温会灼烧他的皮肤;哪怕她是一只带着剧毒的蝎子,也想拥抱她,亲吻她。
理智和感性,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场风寒来得恰合时宜,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理由,一个喘息的借口,他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片刻。
他内心的激烈斗争,不与外人道,只有身体的发热和打冷战,为他打抱不平,不顾他的反对,替他宣告了些许为难之处。
于是,高月又看到了另一番奇怪的景象,纪行之像是得了什么严重的不治之症,突然间萎靡不振起来。
只是偶然见面时,他那冷淡的、轻飘的对她一扫而过的眉眼,还是一如往常。
如果他知道,此时的高月仍在思索着,如何往他的风寒药里添一味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他的性命的话,他是否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多年以后,高月常告诉他,喜欢他的恣意、潇洒和自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没有那么洒脱。他的爱,只是不计后果、不讲原则,看起来很凶猛,实际上脆弱而卑微。
但于高月而言,若不是这样血淋淋的、不计得失的爱,又怎么能让她这个从奈何桥爬回来的亡魂再度信任一个人。
毕竟,她曾经毫无保留的爱人,将她的至亲和族人堆成了一座坟场。
现在的高月,其实也并不全然不值得。
她确实想过借风寒之事做文章,但看着纪行之玄铁一般坚毅的人,突然间没来由地病成那个样子,她也会觉得趁人之危十分不体面。
所以直到他痊愈那天,高月都没有真的加害于他。
她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
就这样等到了七月初五,高邗的六十大寿。
生辰宴选在正午时分,设寿堂,挂寿联,大摆酒宴庆贺,场面十分盛大。城内的都尉、刺史、中郎将等大小官员也都前来祝贺。
但因为嘉帝亲临,府里的内眷、宾客一应人等都得提前到门口迎接御驾,因此侯府上上下下一大清早便开始忙碌。
高月过来时,便见平阳侯府外的长街早已被侍卫围住,宦官一路洒水净街,直忙到下午。
皇家出行,总如此大费周章,明明是他来祝寿,却要寿星在日头底下等着,宾客也要排着长队迎他。
过了许久,方看见长长的仪仗队伍后头,六驾的御车缓缓地驶过来。
过去的她,看什么都是好的,觉得皇家的仪仗威风、体面,连着里头的人也金尊玉贵不可亵渎。
现在只感到火日炙人,繁文缛节让人十分地不耐烦。
又过了许久,身着玄色绣龙袍的萧桓终于从金华青盖车上下来,等了半日的众人跪地恭请他进府,才算结束了这个流程。
和前世一样,萧桓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
首领太监方释之跟在他身后,几个小宦官弯腰屈膝地围在他身边,还有许多贴身侍卫排成两列、手配弯刀,立在他的旁侧。
只见高邗迎了上去,大概是说些客套话。萧桓看见兄长,也拍了拍他的肩。
高月站在几圈人之外,远远地也看不太清,只能透过人群看见他的背影。挺拔、高挑、庄重,还是那副刻意为之的典雅仪态。
她下意识地不去看,她今天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萧桓。
自从回到这侯府,她便一刻也不敢懈怠,细瞧了每一个前来饮宴的宾客。
但现在人都挤在了门口,她身形不高,在林立人群中,只能拉长脖子,透过缝隙去认人。
正瞧见虎背熊腰的老父亲身后,有个白衣男子看起来形迹可疑,欲再细瞧,在前拥后簇中准备进府的萧桓忽然转身,对上她错愕的眼神,浅浅一笑。
比起纪行之的坚毅硬朗,萧桓显得更文雅从容,丹凤形的眼、鼻梁高挺,举手投足皆是皇室贵公子的气质。
不得不说,太后确实教得好。日深月久的礼仪教导,让萧桓那股子舒缓和雅的气质宛若与生俱来。
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那一眼,将高月带回了前世。
那年她手提裙裾、踮起脚尖,张望他的画面如泥沙泛上湖面。还记得,那天看到他回头找她,她还欢喜了好几天。
晦气。高月移开了视线。
寿宴之上,嘉帝高坐首席,高邗和兄长在副。文臣吟诗祝贺、武将舞剑娱情,丝竹管乐、推杯换盏,一派祥和。
高月跟着张颜母女,与京中各官员的夫人女眷们同席,她便只能隔着屏风远远地找人。
张望了半日,人没找着,倒是发现了许多老面孔。
像是举着漆耳杯和大臣们把酒言欢的宦官方释之,他穿着一袭暗红蟒袍,虽是男身,隽秀的眉眼间却有股寻常女子都少见的婉约纯净。
还有猫在席间小口吃酒的夏如苏。
“她怎么也在这?”高月心中只感觉晦气。
倘若再细瞧,便能看到满屋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在扳倒高家的过程中横插一脚、粉墨登场。
高月恨自己早没料到,管他好的歹的,合该在这一把火全烧了,干干净净,省得日后烦心。
抓起手边的酒樽,想喝一杯御赐的九酝春酒,还被身旁的妹妹一把压住。
“姐姐!”高棠两手搭在高月的手腕上。
高月不解地瞪了她一眼,高棠怕得缩回手,继而歪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你现在肚子里有小孩,不能喝酒。”
“?”高月正欲恼她,转念一想,突然语塞。
无奈,做戏要做全套。高月放下了酒樽,越过屏风,看到檐柱后方,“孩子”的父亲纪行之,此时正穿着一袭银白的长袍,将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
他的眉骨高挺、下颌方正,那对桃花眼因为垂眸沉思而显得更为细长,细瞧之下,竟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自被他强吻以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外人都传他们夫妻不睦,新婚不过一个月便分居而睡,人人都笑他这个出卖肉体的面首,不日便要被扫地出门了。
但他却似乎从来不被这些流言蜚语烦忧。
高月看见他举起酒樽小酌了一杯,杯沿滑下的一点残酒,顺着他的下颚落到他的喉结。
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往下一压,滚动了几下。
这世上最诡谲的事,便是当你一直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一定会发现。
纪行之感到她的目光,竟隔着屏风看向了她的方向。
她连忙转移了视线,生怕他误会自己在偷看他。尽管这是事实。
宴席进行过半,号称“洛阳八子”之首的李若夫正在现场挥毫作诗为高邗祝寿,眼尖的高月终于从余光中看到了当年那个刺客。
她简直兴奋地要站起来,那人长得平平无奇,方才坐在角落里,正巧落在她的视角盲区,此时他离席挪动,有了动静,高月才注意到。
高月连忙向诗云使了个眼色。诗云便马不停蹄地奔到后院去,去通知张肃。
高月先前便交代好了,埋伏了人手,定要叫此人有来无回。
眼看着他要走远了,她连忙跟了出去。行至后院,方才还在眼前的人转了弯便不见了。只剩下低着头匆忙而过的下人,送菜传菜、浆洗干活。
问他们话,五个人给她指了六个方向。
高月又在长廊转了几圈,正悻悻地自认倒霉欲退回去的时候,身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