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浩大的雨前,云层总是厚且昏暗的。侯府内宅,遮天的黑幕笼罩下来,沉郁、闷热。
下人们点灯的点灯,端水的端水,布菜的布菜,匆忙却有方向。
李济等人仍在里头,商量着如何救治纪行之。
李济常年随军在外,擅长治外伤,高邗担心他对解毒之法把握不住,又是吩咐下人进宫去请御医,又是安排人去请民间的郎中,加之里头的下人端茶倒水、来往不断,十分拥挤。
高月自觉帮不上忙,便出来透个气。站在屋檐下,手里握着方才救了她一命的血珀司南佩,珀体仍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
这琥珀质地坚硬,如此碰撞竟仅仅只是磕出了裂痕。
“原先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这血珀当真有灵性,是辟邪化煞的好东西。”浸云在一旁说道。
高月沉思着,无法言语。她叹了口气,心乱如麻。
墨色浓云相互倾轧着,摇摇欲坠。地上卷起几阵狂风。
不远处两个下人端着炭盆和烙铁,急匆匆地往这边来。炭盆上的火色在昏暗中显得尤为红艳,瞧着十分滚烫。
“这是做什么用的?”高月问道。
“李大夫吩咐的,想必是治病疗伤用的。”下人答完,便一刻也不敢耽搁。
身旁的浸云顿时惊诧地捂住了嘴巴,担忧地看向了高月。
她也不自觉地在心里捏了一把汗,看着那炭盆底下透出的火焰,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抬了进去。
“这是要做什么?”她连忙跟了进去。
虽然心里大概猜到了,但听到李济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要用在纪行之身上时,她还是眼张失落地攥紧了手,坐立不安。
她不希望欠纪行之这么多。
“我刚才已经帮他处理过了,只是这毒极易腐蚀人体,为了防止继续腐烂、感染、恶化,军中常用烙铁之法,此法同时兼具止血之效,并无坏处。只是,需遭些罪了。”
李济的话,听得高月眉头紧蹙,忽而忆起儿时看父亲在家里练武,身上除了刀伤,还有几处烫伤后留下的瘢痕疙瘩,直至今日方知缘由。
高邗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出去等候。她回头看了看躺在榻上的纪行之。
他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乌紫的嘴唇颤抖不止。
转身走出门外,刚迈出门槛,便听到里头传出一声惨叫。
回头一看,她看见纪行之的身体扭曲成弓形,剧烈地挣扎着,但手脚皆被身旁的仆从压住,无法反抗。
她的心忽然一揪,只感到心脏忽然跳动得特别剧烈,“嘭嘭”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指上的倒刺,想小心翼翼地撕,却被人猛地一扯。
这时,是高岚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看了。”高岚将她带了出去,关上了那扇门。
急雨乱箭般砸下屋顶,密密麻麻像针扎一般,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折腾到了半夜,随着雨势渐微,房内的嘈杂也渐渐转换为了平静。
乱七八糟的人逐渐散了,只留下了她一人,托着腮坐在榻前。
纪行之此时看起来状态好了些,原先苍白可怖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人也睡得安静平和。
虽然算“认识”了许久,但高月还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端详纪行之的脸,清晰到可以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扒在眼睑下方,紧致的下颌、微微泛青的胡渣、突出的喉结和耳朵上细小的痣。
有时候盯一个字久了,便会忽然感觉陌生。原来盯一个人久了,也会如此。
侯府各处门廊皆点着昏黄的灯笼,在雨后残卷的风中晃晃悠悠。
纪行之强忍着痛楚清醒过来时,发现屋内只剩下了高月一人,像个小猫似的卧在边上浅浅睡着。
高月此时十分乖巧柔和,圆润的鹅蛋脸,绾着的头发上因为一天的“奔波”已经凌乱,全然没有了旧日盛气凌人的傲态。
大概是屋内有了些微动静,高月便跟着醒了,抬起如墨的双眸,忽然对上纪行之凝视的目光。
时间仿佛凝滞了,又仿佛飞快地流失。
高月嘴唇微微动了动,扑闪着睫毛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赶紧挪开了视线,身子一动,凌乱的发髻忽然松松垮垮,那支点翠金钗又掉落了下去。
她连忙躬身下去捡,才舒缓了方才在沉默和尴尬间几欲窒息的心情。
此时,她的手心攥着一支钗子,心里也好像梗着一支,上不去,下不来。
“瞧你,头发都散了。”
她一怔,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
“你没受伤吧?”他问。
她的心脏,突然像是有了自主的意识,再也不能忍受她的抑制,开始报复一般,急速地跳动。
“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高月避开了对视,微微颤动的两个字,差点暴露了她的心慌意乱,所以她选择不再说话。
唯有此,才能继续保持优雅的表面。
但是,他的语气真的很难不让人在意。
后面,他再说些什么,她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被他低沉的、带着些微嘶哑的嗓音,厮磨得摇摇欲坠。
那时,她的表情是镇定的,甚至目光也意外地清澈,没有泄露出一丝不稳定。然而,当她走出门外的时候,她完全无法回忆起来,他们交谈了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用手轻轻捂着胸口,发现那里不受控制地摇撼,甚至带动着肩膀,出现了细微的颤抖。
今天的心脏,实在负担有点重。
他喜欢我吗?
躺在床上,她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一向云淡风轻,难以得到印证,直到今日。
想到此,她的心里便再平静不得,回去后躺在床上,总要寻找一些过往的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猜想,甚至一度追溯回了前世。
越是翻来覆去倒腾那些回忆,她的预感便越是强烈。
虽说和萧桓的往事证明,男人的那点怜惜和爱如烟似雾,是轻飘的、涣散的、抓不住的,甚至会夹杂着浓稠的毒尘,硌你的喉,噬你的肺,要你的命。
但她真的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
很多人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的前兆,就是开始反复揣摩,急于确认对方的心思。
高月虽然有过一段感情,但那是利益和欺瞒交杂后畸形的感情,并没有这些过程。
她一直不清楚真正的感情从何而来,如何产生。
所以当她开始在意纪行之时,并没有敏感地警惕情绪的衍生。相反,她甚至为了抑制那些情绪,而采取了强烈抵抗的方式。
就像曾经的纪行之那样,不断地冷却退缩。某种程度上,他们对待感情的方式倒是十分契合。
家族的未来,全系在她这个从过去归来的先知手中。她不能因为自己偶然的叛逆的心动,而无视高家几百人的性命。她和纪行之,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结合的。
什么样的人,会对亲手杀了自己的刽子手动心?
高月闭上眼眸,想到自己的荒唐行径,都会想给自己一个猛烈的耳光,让自己清醒过来。
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再心平气和地用寻常的方式复仇。
她只能暂时给自己找一个“高明”的借口。开始思索,换一种方式。
如果他真的对她有感情,那么有朝一日,被她欺骗、背叛、失去一切,岂不是更能品尝千倍百倍的痛苦。就像她曾经那样?
难道她真的非要杀他吗?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
她的心实在是被这突然的变故,搞得有些糊涂。
她盘算的那些东西,屋里的男子早已用行动向她证明,她已经在不动声色中成功。
……
由于纪行之的伤势需要调养,加之高邗对他有所改观,于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他在侯府多待几天。
侯府里倒是不缺空房的,但高邗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宝贝女婿纪行之。无论如何都要有人晚上陪在榻前伺候他,尤其是高月这个新婚夫人。
高月拗不过高邗,已是“夫妻”,如何推脱都无法说服这个霸道的父亲。她只好在纪行之身侧添个被褥,大眼瞪小眼地跟他住了几个晚上。
虽然婚后已经一个多月,但他们这扭曲的关系,同床共枕确实是头一回。
纪行之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看到那个熟悉的屏风,想起来这是她以前住的闺房,并没有多余的睡塌。
再看看高月那弱不禁风的拂柳一般的身段,咬咬牙,支起尚未痊愈的虚弱身子,打算还像往常那样打地铺。
“你睡床吧。”高月无奈道,瞅了一眼地上的尘土。
她出嫁后,下人们对空闲下来的霁月居,日常打扫浣洗事物都懒待了。
“我皮糙肉厚,睡哪都一样。”纪行之却坚持。
相比以前在纪宅时,没皮没脸地和她抢床榻,现在的纪行之,反而尊重客气了起来。
“确实,睡哪都一样,又不会怎样。”高月附和着,在纪行之茫然的目光中,催促他往里挤一挤。然后,躺在了他的身侧。
这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小事情。
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谁的心里都算不得完全的干净,缠缠绵绵的心思,往往最危险。
尤其是对纪行之来说。
如果现在面前有一池寒冷的水,哪怕下面全是冰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高邗若真的想要他早点好起来,就不该让他女儿过来。
这让他怎么睡得着?
这老头子还是看他不顺眼吧?想挟私报复就直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