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刘柳坐在自己窄小的案几前,翻开周乾今日送她的一本小诗集,借了刘杨的笔墨,细细临摹。她自然是看不懂那些诗的意蕴,但还是认认真真地顺着写到纸上。 想起他今日说过的话,不由得又痴痴笑了一声,那笔下就飘忽起来,她回过神时,字帖已然糊作一处,画成团团不大不小的圆圈。 “呀,刘柳啊刘柳,你清醒点!冷静!” 她重新调整心绪,将那书页铺平了,再细细抚触时,突然发现有书页凸起,似是夹了什么外物进书里。 书是借来的,可不好弄坏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页翻开,待看清书中夹着的东西,心口震颤,脸颊也渐渐发烫起来。 是一枝样式有些粗糙的柳结,瞧着柳叶还是新鲜的,想象着周乾一个八尺大汉编结时急促忙慌的模样,她捂着脸轻笑出声。 书页陈旧的味道隐入了一丝淡淡的柳枝木香,拾起柳枝,珍重地放到手心里端详,她再看回那页时,赫然发现夹在这里是他精心挑选的,页上小诗正是《杨柳枝词》。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她压低声音将诗念了出来,语意轻柔,字句清晰,而后她眉头轻蹙,“这……是什么意思?” 啊……刘柳挫败地倒在床上,再次无比痛恨自己胸无点墨,这下脑子更不清醒了。她闭上眼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夏夜枕冷席凉,眨了眨眼皮,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刘柳如同往常每日一般,早早便醒来,习惯了早起的时辰,便不能轻易睡到天光。梳洗过后,她破天荒地在家中见到了刘杨,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兄妹两一个早出一个晚归,时常是碰不到一处的。 她把收下来的苞米一一晒在院里,这苞米是种来磨成苞米面的,要趁着日头大的时候晒干才好。见刘杨心不在焉地劈着竹篾,好奇问道:“哥哥,你今日不用去庄子里了?” 刘杨难得语气沉静地回应:“不用了,往后都不用了。”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什么叫往后都不用了?”刘柳凑到跟前,誓要问个究竟,“你被东家赶出来了?” 刘柳上一次见他这么颓丧,还是在院试失利时,他与许青和同一年赴考,却是不同的结果。而今,许青和若是一路顺遂,今年便能成举子,刘杨却还是个童生的资格。 “是我自己让东家解聘的。”竹篾有些割手,刘杨暗自又下了些力气。 她虽不知道哥哥为何要弃了庄子的活计,但他一向是个敦厚仁义的,骨子里仍然留着读书人的气节,是以他做什么刘柳都很放心。 “那不如你加入我的营生吧?我们正缺伙计呢,虽然现在挣得不多,但往后就好了。” 刘杨神色微动,既不应答也不拒绝,刘柳急了,正想再劝,门外却响起一道声音: “此处可是刘杨刘郎君的住处?” 刘柳正待探头出去,却又闻得哥哥一声痛呼,原来是刘杨叫那竹篾割伤了手,瞬间沁出一道半寸长的血丝。 “哥哥啊,你怎么不小心着点?你该不会得罪什么人了,人家寻仇怨来了吧?”刘柳连忙左看右看,从墙角扯过一把苞米须须,给他按压擦血。 刘杨忍着疼,按压片刻后便起身去门口。刘柳不放心,跟在后头,听方才那人声音,似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待刘柳看清来人,不由得迷惑了,那少年身上穿的衣服制式,与刘杨在庄子做活时所穿的一样,但哥哥一向稳重,脾气和善,不像是会与人交恶的。 只见刘杨朝那少年拱手行礼:“丛亦小郎君,你怎会来此?” 那名唤丛亦的少年亦回了一礼,朗声道:“郎君见礼了,我受二姑娘所托,来邀郎君相见。” “我乃短工,未曾与贵府签身契,为何二姑娘还要见我?” 那少年仍是恭敬,从怀中掏出一方名帖:“郎君莫要误会,二姑娘要我以待客之礼相邀,请郎君明日一叙。” 刘杨讷讷接过,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丛亦抱拳致歉:“劳烦你跑这一趟,恕在下不能赴约,还请郎君帮我带一言给二姑娘,就说,刘杨出身乡野,粗鄙浅薄,不敢以士自居,亦不敢接此名贴,那日妄言,只一时意气,望姑娘海涵。” 丛亦也不再坚持,只说一定将话带到,名帖一定让刘杨收着才好交差,而后便点头致意,跨步上马离去。 “哥哥,那个庄子主人是什么来头,小厮都会骑马远行,”刘柳望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慷慨起来,忽然想起正事,她转头急急问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刘杨叹了口气,返回去继续坐到竹篾子旁: “咱们县出过一个大官你可还记得?” 刘柳点点头:“听说是位姓陆的大人,很多年前便举家搬去了中都京城,许青和时常提起呢。你……你的意思是,庄子主人就是那位陆大人?” 刘杨拿棉布仔细擦干净血丝,应道:“嗯,我听一些同窗说过,他官至太子太傅,而他告老那段时日,正是东宫被废之时,太子被贬为庶人,想来陆大人被牵累,这才告老还乡了。” 刘柳听了个大概,却不是很明白其中联系:“这些大事我不怎么听得懂,东宫,太子,陆大人,感觉离我们好远好远,那这和那二姑娘有什么干系?” 刘杨闭眼叹气: “我原是在庄子做个短工,陆大人喜好文章字画,弄了个藏书阁,我因识字,便被派去整理规放,那日我整理典籍时,偷偷翻看入了迷,被陆二姑娘发现,我起初不识她的身份,与她起了争执,我自知冒犯,便向管家自请解聘。” “那她又邀请你做什么?” 刘杨又睁开了眼,眼底带了一丝郁色,缓缓道: “不知,许是想笑话我穷酸儒罢了。” 刘柳愤愤不平道:“哥哥,你别怕,往后我养着你,你给了我钱入伙,那分红自然也有你的一份,你若是不嫌弃,去我们那儿帮工也成,什么陆家姑娘,什么活计,咱不要了,省得受人气。” 刘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揉乱她的发髻,笑得如同三月暖阳般温婉和煦: “你就别管我了,你给我当心些,做个买卖别把自己赔进去,我可不想你当个杀猪娘子。” 杀猪……娘子? 看着他转身后,刘柳嘴角抽搐:你才是杀猪娘子!若是周乾也继续应试,定然很厉害。 不过说来也是,这世人对读书人的名声气节甚是看重,刘杨宁愿守着清贫耕种。余之恒家大业大,全家独独对他入仕寄予厚望,产业不让他沾染半分。那周乾呢?当初是如何做起了屠户? 刘柳揪着脑瓜子想不明白,这气节女子也能有啊,女子也想在那朗朗乾坤下入仕途啊。算了,这些事情太遥远了,哪里有挣钱来得近。 刘杨满腹心事,阿爹早上都在呼呼大睡,苞米收完了,李二娘还是闲不住,又去了田间。休憩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刘柳灵光一闪,拿出了弯刀,到后山砍了几颗老竹,费了大力气拖到家中。 说干就干,她比量了二叔做的摇椅长度,将长竹砍成长短不一的竹条,而后将竹条拿到河边,一一洗刷干净,而后放在外边晾晒了半日。 不过刘柳是个容易忘事的,忙着其他的事情,直到傍晚,她才想起那竹子还未收回。 将竹子收好后,天色也暗了下来。娘俩做好了饭食,刘杨却迟迟闷在屋里不出来。 刘柳见状就要去劝劝,李二娘阻住了她: “你哥今日是怎的了?这庄子的活计说不去就不去了,不能遇着什么事都这般颓丧,他爱吃不吃,别劝他。” 刘柳自然知道亲娘是个嘴硬心软的,便拿了碗匀出了一些饭菜,放回锅中用炉火温着。 三人正吃着饭,刘杨嘭地一声重重打开了房门,坐到了饭桌上,语气笃定道: “我要重新应试。今年来不及便明年,我不能放弃。” “那陆二姑娘的话刺激到你了?”刘柳想不出别的理由了。此前爹劝娘喊都不听,现在忽然便开始振作,这很难不让人惊诧。 “什么二姑娘,你哥说了个姑娘?”李二娘抓着重点便问。 刘大庄好心提醒了一句,“二娘,人家没说亲事。” 一记眼刀飞来他立马闭了嘴。 “你们就别问了,吃饭吧。”刘柳见哥哥不愿多言,连忙打着圆场。 一日的休憩,便在稀里糊涂忙里忙外中度过,刘柳隐隐有些期待,尽管只过了一日,但她总感觉许久许久未见周乾了,还有他们的铺子,后日便要开张,她怕横生枝节,便细细数着开张要做的事项,将这些琐事都记了下来。 写着写着又走了神:“一树春风千万枝,那首诗究竟是何意?哎呀,这酸唧唧的大汉,直说不就好了,非得弄这些费我脑筋的事情。” 不若去问哥哥好了,刘柳转念又想起今日刘杨那不怀好意的笑——杀猪娘子,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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