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劳了一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杨去了隔壁庄子,将那些存粮和鸡鸭连夜卖给了庄子主人。她坐在家中焦急地等着,怕娘发现端倪,也只敢点一盏油灯。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她欣喜地冲过去打开家门。
“哥!你回……”门外空荡荡,并无人影。
待刘柳仔细查看了一圈,不由错愕,不远处竟停着一顶二人抬的蓝色轿子,除了一前一后的轿夫外,轿子旁还站了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她轻轻掀开轿帘,扶着轿中人缓缓下地,刘柳出到门外仔细一看,那轿上下来的人,方脸圆腮,唇边一颗殷红大痣,她觉得眼熟,脑中将最近见过的人回想了一遍。
“孙娘子!”上次刘柳躲在暗处见过她的容貌,细细一想便能记起来。
“哎哟,这就是刘柳姑娘吧,上次未曾得见真是可惜,原是这般窈窕身姿的人儿。”那孙媒婆被丫鬟扶着,款款走近跟前。
刘柳心中诧异至极,这个时辰了,她为何还到这里来,未免娘亲担心,她索性关上了大门,将人挡在了门外。
“孙娘子为何深夜来此?我家中多有不便,就不招待两位了,见谅。”刘柳扯出一个客气的笑容,说了一句不太客气的话。
孙媒婆倒也不发难,只是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好像在挑选货物般,让刘柳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刘柳姑娘虽不是什么天香国色,但也算清秀可人,想来这亲也不难说,只是得改一改这伶牙俐齿才是,没有男子会喜欢像刺儿一样的女子。”
“什么亲?说什么?你可别这么盯着我看,你快些说来,你要做甚?”刘柳被她盯得胃里一阵发酸,她虽然性子横冲直撞,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应付。
“天香,把文书拿来。”丫鬟天香从袖口扯出一张文书,展开了放到孙媒婆手里,“识字吗?可要我念给你听?”
刘柳实在受不了她媚俗的神色,只想赶快解决这个麻烦,扬手抢过她手中的文书,回院中拿了油灯过来,借着微弱的光查看。只见文书上写着:
今有南州城琵琶县属平安村未婚女子者刘氏,名柳,年十八。按我朝律例,逾龄未婚配者,当罚一千文钱,着许三月十五前缴纳。若逾期未交,则由媒官署配与平福村人士李千百。
“三月十五,可不就是明日?律例分明说了满十八才需缴罚,我的生辰明明是春分,现下离春分可还有几日吧?且去岁我同村姐妹也才罚了六百文,怎地我就要一千文,你这文书是真是假?”
刘柳咬着后槽牙,狠狠地盯着孙媒婆。
那孙媒婆被刘柳发狠的眼神盯得有些紧张,不过一瞬她就恢复媚俗的表情淡定道:
“刘柳姑娘可瞧好了,这上头可是有县衙签注的,你爹也画了押的。至于为何是十五日缴纳,缴纳多少银钱,这都是县志定下的,我有何办法。”
“我爹?我爹今日受刑,不省人事,你们倒是说说,如何让他画押的?只怕你和那糊涂……胡县令都是合计好的,先是三十两,后又是一千文钱,专来搜刮百姓。”
刘柳轻轻一笑,趁她们不注意,将那文书放到油灯上,火苗“蹭”地往上攀爬,文书瞬间燃烧殆尽。
孙媒婆正欲抢回,却被烫了一手。
“好你个刘柳!你竟敢毁坏公文,哼!我告诉你,我能给你看一份,就还能再造一份,我从行二十年,还从没有哪个丫头敢在我面前这么造次。来人,把她给我押着,我今个儿给你点颜色瞧瞧,我看你要如何挣扎。”
那两个魁梧的轿夫依言走上前,刘柳眼见局势不对,她不是怕事的,可娘还在屋里,得想法子拖到哥哥回来。她环顾四周,找好了逃跑的方向,忙将油灯扔了过去,地上瞬间燃起一簇火光。
那两个轿夫竟直直踏着火光前进,大臂一展便要架住了刘柳,孙媒婆在旁满脸得意地挥着手帕。
刘柳转身便想跑,却被一人扯住了胳膊,她回身照着那人的虎口狠狠咬了下去,趁着那人吃痛的瞬间挣开了手,孙媒婆一个巴掌便要招呼下来,她只得用另一胳膊挡在脸前。
“住手!”
一记棍棒从侧面飞来,正好打在了其中一个轿夫的后背,他一个踉跄,便拽倒了另一人,刘柳也跟着被绊倒在地。
孙媒婆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拉着丫鬟天香挡在身前,那丫鬟自个儿都抖成了筛子,却又不敢反抗。
刘柳听得动静不对,缓缓抬头,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眼中事物半真半糊。地上打碎的油灯还在燃烧,火光中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快步向她走来,耳边刮过一阵清凉的风,吹迷了她的眼。
她莫不是眼花了,门神下凡了?
“阿柳,你没事吧?”直到被人扶起,她才反应过来,身旁是匆匆赶回来的哥哥,眼前的“门神”不是周乾又是谁!
周乾左手抡起一阵掌风,右手横甩,捏住了那两个轿夫的弱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两人打倒在地,阵阵哀嚎。他目光凝聚在孙媒婆身上,森冷凌厉,直把孙媒婆吓得瑟缩在丫鬟身后。周乾一把扯开丫鬟天香,直直盯住孙媒婆。
孙媒婆只觉得眼前这人的络腮胡根根都带着锋芒,只得用帕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颤颤道:
“我……我我有官名在身,你……你你你不……能动我。”
“官名?哪家官媒好大的权利,会深夜私访,以势压人?”周乾眸中神色愈发冰冷,“再不走,便不用走了。”
那孙媒婆也未再多说一句,连忙甩着帕子示意撤退,几人犹如夜半田间的老鼠,极快地隐入了夜色中。
周乾拾起地上的棍棒放到一旁,刘柳愣了一瞬,他方才看向孙娘子的眼神,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凌厉又带着气势沉沉的压迫感。
“你没事吧?”周乾再看向刘柳时,眼中不见半分凌厉,满是焦急。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刘柳跟前,距离很近,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轻轻落在胡须上,微微发痒。他手肘不经意抬起,转瞬却似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放下,见刘柳无事,他悄悄退开两步。
刘柳莞尔一笑,摆了摆手:“没事,我本就想好如何逃跑了,你们来得也及时。对了,你怎么会和我哥哥一同前来?”
周乾不知怎地竟有些难为情,他不敢直视刘柳,别开了脸,道:
“今早我在集市时,听一位你们同村的主顾说了你父亲的事,我……有些担心,便赶去了县衙,谁知竟迟了一步,只是看到县衙的告示,我想你们可能是回了家中,我就赶到此,也未遇着你们,我便在村口等着,方才就遇上了刘兄。”
刘柳暗暗想着:这憨傻的模样和方才威风凛凛的“门神”真的不是两个人吗?
刘杨瞪大了双眼,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些念头,但又怕是自己多想,他用不可言说的眼神望了望刘柳,再望了望周乾,好奇道:
“那你……岂不是在村口等了许久?”
“二位勿要误会,我并非多管闲事,我只是……”周乾连忙解释道,但又不知该如何说清自己这一举动的意图。
“周兄放心,我们并无此意。”
刘柳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你来我往:“眼下这都不是重要的,哥,银两够了吗?爹的伤可拖不得。”
刘杨丧气摇了摇头,连夜急卖的秋粮和鸡鸭,被那庄主压了价,将将凑够二两银子。
“此事不能再拖,你们先去县衙,我回家拿银两。”周乾是看过告示的,他自然也清楚这“三十两”黑心赔偿的由来。
刘杨的眼神更加莫测,他深深注视着周乾,周乾像是要掩饰情绪一般,慌忙道:“就当我借给你们,要取利息的。快走吧。”
说完便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刘杨的眼神挪到了刘柳身上:“阿柳,你觉不觉得,这周乾待你有些……”
“你也发现了对吧?”刘柳像是找到了共鸣,激动地接话。
刘杨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说,他真的……”
“太仗义了!够义气!”刘柳双手抱拳,比出一个江湖手势,“看来我刘柳的江湖面子大得很呐!别废话了,我去牵骡子。”
刘杨无奈叹气,叫你少看些话本子,十几岁时喜欢看才子佳人,现在喜欢看江湖传奇,就不能正常些。他摇了摇头,冲周乾的背影喊道:
“周兄,我们赶骡车去。”
……
天亮后,刘大庄终于是从衙门里出来了,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身后血肉横陈,昨夜他时不时便痛醒,好在买通了官差,上了止血的药,这才保住了老命。
兄妹俩急忙上前接住老父亲,刘柳虽常与他顶嘴,但到底是自己父亲,也是心疼不已,眼泪止不住就滚了下来。
“爹……爹……我们去看大夫。”
几人正欲离去,衙门旁的耳房走出来一人,唤住了刘柳。
“刘姑娘且慢,这是孙媒官托婢子交给你的。”说罢便递上一封信笺。
信笺上书“聘媒文书”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