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未出征的时候,常给母亲做清炒小河虾,他知道,春日的河虾不算肥美,但母亲难得在清醒的时候想吃,祖母也是心疼她。
一家人简单吃过午饭,他又陪着赵氏在院子里静坐了会,赵氏仍是一会“祈顺”、一会“阿乾”地叫他,他也不拆穿,就只在一旁咧着嘴应答,心下突然想到,家中的柴火不够了,得找时间去山上屯一些才是。
这日周乾早早就收摊回来,照旧做好了午饭,再给自己收拾了干粮,背好柴刀扎绳出了门去。
“大福,过来。”他将早上卖剩的碎猪骨和饭食倒在碗里,口中呼着一个名字。
这时一条毛发光亮的土黄色小狗摇晃着尾巴从篱笆后一下蹿了出来。
他摸了摸小黄狗的脑袋,福福开心地往他胡须上蹭,小尾巴晃动得更快了。
“汪——汪——”
“你是不是又去破坏张婶子的花墙了?”
“汪汪——”小黄狗还是一个劲地往他脸上蹭,企图靠撒娇蒙混过关。
“我不骂你,但是下次不许再糟蹋花墙了,否则我就将你锁起来关三天!”周乾故作严肃地威胁它,这样的表情配上凶猛的长相,对大福十分有效,它委屈地低下头吃起了东西。
隔壁的张婶闻声探出了头,她正追着自家小孙儿喂饭,这会捧着饭碗就出来了:
“阿乾又要出去啊?”
“嗯,今日无雨,我去山中找些柴薪,若是到了梅雨时节,水汽太重怕是拾不到干柴了,”他挪开搁在福福脑袋上的手,站起身来,“我今日可能要晚些时候回来,可否劳烦婶子先帮我看顾一会家里,过了申时阿临就下学了。”
“你且放心去吧,我看着呢。”。
周乾为人热心厚道,又是个极懂事的,邻里都愿意帮他一把。
“多谢婶子。”
“你甭客气,”张婶将最后一勺糊糊艰难地塞进小孙儿的嘴里,又胡乱抹了一把娃儿的嘴巴,忽然想起前几日帮周乾做媒的事,他还未应承,“哟,我差点就给忘了,上回同你提过的姑娘,我三舅爷家的玲姐儿,你真不打算相看相看?”
“婶子,我这样的境况你也知道,恐怕是连累了人家女子,哪里敢想成家之事,”他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失落,不知怎的想起了今早刘柳给的方巾,他挥去脑海里混乱的思绪,随即嘴角又扬起笑意,挠着脑袋憨笑道,“且等我多攒些钱才好。”
张婶见他推却也不好再说,心中有些无奈,多年邻里,她也算自小看着周乾长大的,眼见他今年都二十有六了,仍是大光棍一个,既要顾着老小又要出摊,实在苦得紧。
周乾不愿多言,背好了砍柴刀,便要动身:“劳烦婶子了。”
“好,当心些。”张婶子嘱咐了一句也跟着小孙儿回屋去了。
大福舔完最后一口食物,转头见主人走远了,跟着跑了两步,实在追不上,只好回到它的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卧下来,安静地守着家门。
……
长青山,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山岭,最高的山头上立着一个奇石,远远望去形似一个硕大的琵琶,伫立在县城的东边,故而此地得名琵琶县。
此刻的山上,打眼一瞧便是青翠欲滴的绿,空气中弥漫着初生草木的清香,偶有春风过岗,山中便会发出哗哗的声响,山中藏着一片古老的竹林,谷雨刚过,正是笋子拔尖儿的大好时节。
草木葱葱的山道上,走过几个零星的人影。
“阿柳姐,你慢点儿,咱们走了许久了,要不歇会儿?”两个小娘子双手叉腰,累得直喘大气,她们正用渴求的眼神望向几步之外的刘柳。
“是啊,阿柳,笋子又不会跑。”
刘柳回身看向两人,瞧着她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有些无奈地应道:
“那就歇会吧,反正前头就是竹林。每次我来掏山货,你们都嚷嚷着要跟来,如何?不好玩吧?保管你们下次再也不来了。”
“还不是阿莲,非说没吃过新鲜的笋子……”小满直接在一块石头墩上坐下,稍稍顺了口气,“我怕山中有什么危险,咱好搭把手。”
“哎哎哎——好一口大锅盖我头上哩,”阿莲也一屁股坐在了山道旁的草地上,听见小满把话由推到自己身上,不满地撅起了嘴,“是谁说自家男人好吃笋干的?非要自己亲自做,拉上我来陪你。”
“哎呀,你俩省省力气吧。”刘柳倚在一颗树下,撤下头上的蓝色花布,重新编好散乱的麻花辫,嘴里听着二人这番斗嘴,不觉有些好笑。
“阿柳,你老一个人跑山上不怕吗?我可听说天气渐热后,猛禽也会出来觅食。”小满面露担忧。
“咱们村子不就在山脚下嘛,这片林子我熟着呢,只要不在日头下山后去太深的山林里,自也遇不到猛禽,”刘柳整理好了头发,重新背好了背篓,“况且,每日来这儿的人也不少。”
刘柳自小跟着刘杨来山中瞎晃悠,后来刘杨去了学堂,她又跟同村的叔伯婶子来,自然会一套避开猛兽的法子。
歇过半刻,刘柳将二人的锄头放到自己背篓里,让她们减轻负担。小满和阿莲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实在没什么气力,只好半推半就让她背着。
“阿柳,等会回去的时候我们帮你多背些笋子。”小满笑嘻嘻地凑上来。
“那是自然,我可不跟你们客气,走吧,再迟就被别人挖光了。”刘柳率先走在前头,她的步子迈得比较急,后面的两人忙小跑跟上,唯恐后面有怪物追着。若不是刘柳,她们俩就算是跟着家中男子也不敢来山中。
三人顶着日头走了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苍翠。远处是青山隐隐,近处是竹林幽幽,山风拂过,竹海绵延成一片碧波,荡起无边的涟漪。
“哇!”阿莲享受着凉快的山风,看着眼前壮阔的景象,仍不住惊叹出声:“我在山脚下生活了许多年,竟从未来看过一眼,想想每日都如同白活了似的。”
刘柳站在她们身后,微微笑道:“是啊,这大好风光,还有这山啊水啊,远不止是咱们村的模样。”
“天晓得,我日日睁眼就是男人孩子和灶台,哪里见得这样的景色。”小满心中的沉闷也在这一刻得到了舒解。
几人迫不及待地走向竹林,在一处阴凉地落脚,各自寻起了鲜嫩破土的竹笋。
“阿柳姐,以后你上哪里看好风光,带上我呗?”阿莲年纪尚小,挖着笋子也止不住闲聊,心中顿时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你可别想了,你娘说了,你的亲事也快定下了。”小满猝不及防地给她一个打击,阿莲扬起的嘴角立马垮了下来。
“那我,那我不嫁了!”
“不嫁了?你能舍得你的君郎?”
刘柳听着二人言语,有些茫然:“什么君郎?”
阿莲立马羞红了脸,急急阻止道:“快别说了!”
“她呀,说亲后见了几次那人,看上眼啦,日日偷着欢喜呢。”小满一句话让阿莲的小脸憋得通红,小姑娘羞得直埋头挖土。
尽管朝廷要增生人口,但这里民风还算开放,男女婚前仍许接触,是以有了相看一说,若是对眼了便两方敲定婚事,若是不对眼也可各寻良缘。
刘柳边挖边思忖着方才几人的言语,从前她总是觉得,女子最紧要的是能嫁得一个可心之人,不能错付终生。如今看到二人只因一片山中景色就这般感慨,她心中的迷雾渐渐散开,倘若自己真的只困于一方灶台,也会这般自在开心吗?
“你们挖慢些!”刘柳朝二人大喊了一声,转身继续挖笋子,手中动作越发利落。
“为啥?”二人疑惑。
“不为啥,仔细手疼。”
刘柳:这离春分也不剩多少时日了。
……
三人正卖力地大展身手,远处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踩在晒枯的竹壳上十分响脆。
阿莲有些发怵,忙向刘柳的位置靠拢过去:“阿柳姐,有人来了。”
“别慌,许是同我们一样来挖笋子的,再说了,那边不也有人在挖嘛。”刘柳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个人,男女皆有,都是在勤恳挖笋的,阿莲也放下心来。
“唷,这不是刘柳嘛?”
刘柳听着这一声细细的嗓音,缓缓抬头,望过去,却是三五少女,也背了箩筐和锄头,为首的姑娘昂着头,十分傲气。
此刻她正盯着刘柳手中的笋子,没好气道:
“你真是厉害啊,要不是樵叔告诉我们说你挖笋子卖钱,我们还不知道你这般爱财呢。”
自打上次官媒上门后,刘柳总是想法子自己偷着挣些钱,她近日挖来的笋子和蘑菇都卖给了做干货的商人,这干货商正是樵叔家的亲戚,想来她们定是撞见了,方才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这里是山林,你们若是不熟路,会有危险,我劝你们赶在日头前下山。”
刘柳不想多言,仍旧回身继续挖着笋。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故意支走我们,这里你来得,我们就来不得了?”罗晓几人当下气急,也拿起锄头开始刨挖,像是不服输似的,用起了狠劲。
“你们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小满在一旁叉起了腰,看着这几个小妮子乱刨一通,忍不住出言道,“你们真是瞎凑热闹,不是所有新笋都能挖的,要留着长的,不懂挖就别挖了。”
那几人哪里听得进去,只想着不让刘柳捞着好处。
“笋子不能全挖完的,你们净乱霍霍了,来年可怎么长。”这时候远处的几个男女也看不过眼,纷纷出言相劝。
罗晓和另外三个姑娘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手中的动作轻柔了不少。
刘柳头也不抬,手里麻利地剥着挖出来的竹笋外壳:
“底下有蛇洞。”
罗晓几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快步闪身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