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没有答话,她看向眼前的男人,他一脸认真,眉头微微皱起,没有半分戏谑的意思,她神色中露出一丝诧异,二人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话出口后自觉有些冒昧,匆忙摆着手,慌乱地补充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揣测你的,我也不是打听些什么,我只是见你那日在抽泣,想来是伤心的,我便没有打扰你。对不住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刘柳见他憨直地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半晌她才停住笑,喝了口茶,应道,“曾经是,现在都过去了。还有啊,我那日不是在抽泣,只是受寒后鼻头痒痒,所以才……”
周乾看着云淡风轻的刘柳,又想起了她那日在河岸边爽朗得意的模样。
“哎,我说句冒昧的话,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察觉到我们女儿家的心思?”刘柳还没见过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能细心成这般。
周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开口道:“我也经历过的。”
此时刘柳身边经过一辆牛车,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掩住了周乾落寞的语气,刘柳没听清,凑近问:“啊?你说啥?”
周乾嘴角噙着苦笑,不愿再提,刘柳也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她像是想起了好玩的事情,又重新凑过脸来,周乾正喝着馄饨汤,猛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杏眼,她的眸子明亮清澈,眉梢染上些许得意的神采,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与女子对视,轻咳一声,慌忙把眼神挪开,络腮胡下的脸隐隐泛红。
“我可否再冒昧问一个问题?”刘柳并没有察觉气氛有何不对,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周乾。
“你问吧。”
“你知道我叫刘柳,但你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周乾倒是没想到这茬,他们每次见面都十分出奇不意,她的名字是从周临那儿听来的,二人竟是从未好好认识一番。
他当下便撤开凳子,站立起身,朝着刘柳拱手揖礼,微微躬身,春日的阳光将他挺阔的脊背染出一道光晕,在桌上投出深深的影子。
“在下周乾,天地乾坤的乾,有幸得与姑娘相识。”
刘柳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男人,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自然是晓得他叫什么,本只想调侃一番,谁料这人竟比书呆子还呆。这场面干坐着是不是不太好?她愣愣地站起身来:
“你……无需这样,我只是想同你开个玩笑,早些时候已经从旁人那儿晓得你的名字了,我也不会说场面话,你这般倒显得我粗野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乾属实没料到她会这么想,刚想解释,刘柳便伸出了手掌示意他噤声。
“罢了罢了!我明白的。”刘柳收回手,交叉环抱胸前,打趣道,“我说,你怎么说话也跟书生一样酸不拉几文绉绉的?”
周乾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他,并未生气,反而有些羞赧:
“儿时,家中长辈也指着我读书走仕途,送我学礼仪诗书,但我好武,实在不喜舞文弄墨,这才拜师做了屠户。”
刘柳了然点了点头,眼神瞥见街上人流渐多,终于是想起来这番功夫已经耽误他许多时间。
“我耽搁你太多时间了,你快些回去吧,还有……”她从荷包里掏出了三文钱,丢在他手心里,“这个是馄饨的钱。”
“姑娘不必,这顿我请……”周乾正想把钱还回去,她就撒丫子跑出了摊子外。
握着留有她手中余温的铜钱,好似有什么莫名的情绪涌动,蚂蚁似的缠上了心口,周乾忽然攥紧了手,朝刘柳的方向焦急地喊了一嗓子:
“刘柳姑娘——”
这哥俩的嗓门是遗传的吗?刘柳顿住脚步,在人潮中回头,她恰好正对着阳光,被晒得微微眯了眼,她从眼缝中瞅着那高大身影。
只听周乾又吼了一嗓子:“下次……下次你买肉来找我,我给你算便宜点!”
“好!”她眯着眼招了招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转瞬间,她的身影就隐入了人流。
唉,周乾低头看着方巾轻呼一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住她究竟想说什么。
……
晌午时分,市集的人潮早已散去,各菜行也陆续开始收摊,琵琶县山多地陡,以至于县城街道也窄,这里的集市常常一市多用,早市撤后,就迎来了午市,午市多为餐食小店,也卖些当地的饼面杂食。
“周老弟,我今日可是比你收的早了些!”羊肉摊的陈大哥拿着布条擦干案板上的水渍,打眼瞄过去,见周乾今日动作不太利索,笑呵呵地打趣道。
“陈大哥,我这留了点小排骨,嫂子不是坐月子嘛,你拿回去给她熬个汤。”周乾将砍好的猪排骨一一擦净了血沫,包好后放进了陈大哥的竹篮里。
陈大哥忙以手做挡:“使不得,使不得,这猪排可是酒楼的时兴食材,你不卖了留着作甚嘛?”
“小弟初来此处,多谢大哥关照着了,今早又帮我照看半刻,大哥就当是我给嫂子和娃娃送礼了。”
“你啊,你总是个周到的,甭跟我客气,以后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 陈大哥拍着胸脯作保。
“行,你先走吧,我再收拾收拾就回。”
陈乾拿起扫把扫净了街前的积水,除积水对他自个来说倒不算什么,对县衙雇来洒扫市集的老翁而言,难免有些吃力,故而他每次收摊都将腥气积水的肉行地板先行打扫一番。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周乾将档口的工具收归齐整,只挑了那装着银钱的箩筐往家中去。
周乾祖父曾是北州的落魄士族,战乱时一路逃难至此,在这偏远的南州小城安定下来。南下逃难的人很多,但能生存下来的却极少,所幸周乾祖父还有些家当,在离县城最近的平宁村置了一间屋子,再买通船商的管事,得来一个账房先生的活计,加上祖母给人绣花补衣,一家人艰难度日。
“娘,我回来了。”周乾放下手中的箩筐,便瞧见母亲赵氏坐在院子里发呆。
听到他的声音,赵氏收回目光,慢慢翘首望向他微笑:
“阿乾回来了。”
周乾微笑着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问道:“娘,你醒了?今早炉子上的药你吃了吗?”
赵氏轻轻抬了一下眼皮,仿佛思索着什么,空洞的目光游移在他的脸上,而后挣脱开双手上前抚摸着他的胡子,颤声道:
“祈顺,你回来啦?”
周乾叹了口气,母亲又把他认成了父亲。掩住心中的失落,他轻声哄道:“娘,你先休息会,我去看看祖母。”
他安抚好母亲,起身走向厨房,只见祖母正弓着身子翻炒着锅里的菜,时不时低头瞅上一眼火力。老太太手脚不便,动作迟缓,锅里菜忘了放油,干得极快,偏巧灶肚里的火也快熄了。
她慌了神,手边舀起一瓢水往锅中泼下去,瞬间锅里的白烟混合着火花冲出的浓烟呛得将她四处闪躲,不停咳嗽。
“祖母,您快放下,我来。”周乾赶忙快步上前,夺过祖母手中的锅铲,将她扶到一旁坐下,回身拿起竹筒,鼓气一吹,将灭的星火猛地又剧烈燃烧起来,锅里的白烟也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安定人心的袅袅炊烟和腾腾热气。
“我差点又把家烧了,这辈子就没做过一顿好饭。”祖母陈氏难过地拍着大腿责骂自己。
陈氏年轻时也是个大家族的姑娘,在北州虽也落魄,但好歹还有人伺候。后来逃难到这里,仍是没学会生火起锅,还经常制造各种惊心动魄的烟熏场面,祖父就没再让她下过厨。
周乾上下检视祖母,看到无碍才放下心来:“祖母,可有伤着?您可是饿着了?”
“我真是无用,你祖父在世时,都是他照顾我,后来又成了你姑母照顾我,你姑母嫁了人,是你母亲照顾我,而今你母亲痴傻了……”陈氏用苍老的双手捂住脸,不住地抽泣,絮絮叨叨说着,“你又要顾着我们……”
“祖母,别怕。都怪我今日回来得太迟了,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做。”周乾一半自责一半后怕。
“不是我饿了,你母亲今早清醒了一会,说着想吃鲜甜的小河虾,我见门前有打鱼的,买了些,没承想做成了这个样子……”祖母像个做错事情的孩童般垂着脑袋。
周乾从口袋掏出一个梅子,放到她手里。陈氏看了看手里的梅子,终于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来,但到底是受了一场惊吓,老太太情绪消沉起来。
周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养家糊口。周临出生的那年,前朝余党勾结外邦不断侵扰边境,朝廷大举征兵。为了减免赋税,父亲随着同乡参了军,几年后边境已定,同乡却独自回来了,只捎回了一件父的旧里衣。
赵氏一看到那件丈夫出征前她亲手所缝的衣服,上头染着干涸已久的血迹,当下便晕死过去,再醒来后就是如今的模样,时而清醒时而痴傻。祖母倒是心性坚强些,但日夜操劳,如今身子也不大好。
周乾收拾妥当了厨房,锅中重新烧水,把还未焦黑的河虾细细剥好,又麻利地打了两个鸡蛋,用筷子迅速搅匀,再放上蒸笼,做成了嫩滑的鸡蛋羹,而后将小河虾整齐地摆放在鸡蛋羹上,再回笼复蒸了一会,揭开锅盖的刹那,河虾的鲜混着蛋羹的香顷刻间涌入了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