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家也不是第一次有媒人来,自她及笄后,倒也有一两个相看的,只是她每每一张泼嘴,总把人给吓跑了,久而久之便也无人愿意上门,连带着刘杨也无人问津,但兄妹俩倒也乐得自在。
今日来的孙娘子,在琵琶县那可是家喻户晓。只因她是县衙署的官媒,主掌本县婚姻之事。不管是婚嫁休离,或是鳏夫寡妇,都会由官媒登记在册,以供衙门对当地人口管理收档。
甫一进门,刘柳便瞧见了院子里的两位不速之客。看来的确是来了许久,此刻几人已经起身告辞,刘家父子正要将人送到院外。
刘柳脑瓜子转了转,若真是给她说亲,此刻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她灵机一动,调转脚步,闪身躲到了牲畜棚里。
“哎呀,小女顽劣,叫二位好等,真是对不住二位了。”刘老爹挤出了一脸的褶子赔笑着。
几人又互相客气一番,刘柳听不真切,露了半只眼睛查探,见人终于走了,才蹑手蹑脚从棚里钻了出来,她拍掉身上的茅草,本想直接溜进家里,身后却传来一道喝声:
“站住!”
刘柳回过头,见到老爹脸上的怒气,顿感大事不妙。
“你去哪了?不是叫你送了菜就回嘛?”
“爹,你自己每次送完菜就去买酒喝,我不也没告诉过娘吗?”
“你——你给我进来!”刘大庄眼见把柄被捏,气焰顿时消了不少,只得压低声音佯装威严。
一家人进得门后,刘杨忙把大门关了起来,刘柳再也掩不住好奇,忙问道:
“这是怎的了?”
“讨粮税来了。”刘杨在旁解释道。
“可是去岁末不是才交了粮税吗?”刘柳不解。
“柳啊,今年春分后你就满十八了,老樵说了,永安朝律例规定,女子年满十八未嫁就得缴罚钱,没有罚钱就缴粮,什么都缴不上那就让官媒给你配对。”刘大庄叹了口气,重新把自己的茶给添满,继续慢慢说道,“你也见着了,我托老樵请了孙娘子过来,想给你相看个好的。”
刘柳听完心中更是愤愤不平:“这什么破律例,净为难女子做什么?”
“阿柳,这话可不兴说啊。”刘杨赶紧上前捂住妹妹这张快嘴。
他一向知道刘柳的心思,争辩道:“爹,咱们家不是还有几代往年秋收的存粮吗,便是拿去抵了又如何?”
“你个傻小子!”刘大庄敲了敲刘杨的脑袋,急道,“那几袋存粮,要留着给你说媳妇呢!再说了,阿柳年纪不小了,能抵了今年,明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阿柳一心都扑在许家小子的身上,我也默许了,可人家从来没将阿柳当回事,如今人家都要成家了……”
“爹你方才说什么?”刘柳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老爹,缓缓从袖口掏出那张被揉皱了的喜帖放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那也是担心你……前几日在酒桌上,你许叔喝醉了说漏嘴的。”刘大庄自知理亏,扛起锄头便要开溜,“你们好好想着吧,我去地里接替你娘。”
刘杨翻开请帖,终是明白了过来,他扶着刘柳的肩膀,正色道:“阿柳,哥不娶媳妇了,春分后我就把存粮拿去给你抵了罚钱。”
刘柳沉默地摇了摇头,挣开哥哥,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又过了两日,刘老爹发现刘柳还是对他没好脸色,往日跟刘杨三句言两句吵的,现下说什么都不理人,除了出门干活,其他时间都闷在屋子里,更加重要的是还不爱吃炊饼了。他跑去找自家婆娘想办法,反倒被哼了一鼻子。
“你个混的,整日吃醉了酒就乱崩屁话!”刘柳娘一手举起锅勺,一手叉腰对着刘老爹就是一顿数落。
“二娘,怎的又干我事了呢?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刘老爹忙收起走向厨房的步伐,后退了两步,以防那锅勺带出的粥水飞溅烫到自己。
刘柳娘虽泼辣,但毕竟是做亲娘的,自然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只是田间地头家里家外忙得焦头烂额,也还没个空去关心,偏偏这刘大庄还时常偷懒,每每送完菜就去打酒喝,活干不到半晌就哎哎呀呀地要歇着,刘柳娘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要不是正逢战乱,罗二娘家穷得快吃不起饭了,见刘家有几分薄田,才将姑娘嫁过来,否则依刘大庄那赖样子,哪里讨得着媳妇。
“刘大庄!你瞧瞧你是个什么人?你儿女现在都还在地里干活,你倒好,烂醉回来,今早死活都喊不醒,还好意思问起你丫头?”
“你们女人家好说话不是。”
“女人家?这时候怎么不说妇道人家没见识了?今天中午的饭你别吃了!”二娘扔下狠话就转身回厨房去了。
刘老爹委屈地瘪了嘴:“别呀!我下午就去把土都翻完还不行嘛?”
啪!一张糙面大饼从厨房扔了出来,不偏不倚砸在了刘老爹的脸上,刘老爹接过大饼,不敢恼,只是嬉皮笑脸应道:“我就知道我婆娘不会这么狠心。”
“滚!”
刘老爹是个惧内的,也不敢在家多待,立马将大饼揣进布袋里,扛了锄头往外去了。一路上遇到不少乡亲,也都和往常一样同他打了招呼,只是擦身而过之后他们又开始“咬耳朵”,说低声吧他刚好也能听见,说大声吧他又听不清内容,想来是许家的喜帖已经发出去了。
琢磨琢磨着就到了田里,只见儿子正在阴凉处的田埂边上歇着。丫头呢,一个劲地埋头地里,那地好像跟她有仇似的,被她的锄头一下一下重重扒开,泥土也上下翻飞,刘老爹看得头到大了,这姑娘光卖蛮劲了,这地原本规整的行行列列也全被她打乱了。
“她这样多久了?”刘老爹凑到儿子跟前问。
“一早上了,您放心吧,等她力气耗尽了便好了。”刘杨不急不忙地拿起草帽扇风,南州的春日就是怪,早上还冻手呢,到了午间日头就跟火烫似的。他看着自家妹子被汗打湿的鬓角,不免有些心疼,叹起气来。
“你们俩自小也没让我操过什么心,就是这成家的事儿,愁坏罗!”刘老爹边说边拿出怀里的大面饼,正欲进食,刘杨正饿得两眼发昏,眼疾手快接过刘老爹的面饼,撕了一小块。
“方才我过来时,一路上瞅我的人都迷迷瞪瞪的。也是没想到,老许同我做亲家的事就这么黄了,这老东西一声不吭,甭想我再同他吃酒!还有你,你也不准去,这臭小子吊着阿柳这么些年,还想请我们家去帮村席,做梦!”
“爹,这饼你做的?”刘杨没有回应老父亲的愤愤不平,倒是将啃了一口的饼还给了他。
“不是。你阿娘心疼我饿,偷偷给我做的,你们可没份。”
“那你自己吃吧。”刘杨非常理解他娘的行为。
刘老爹只当是小子挑食,便一口吃了刘杨啃过的饼块,正喜滋滋地嚼巴,瞬间一股麻辣劲从舌尖直蹿到脑门,连忙吐了出来,打开一看饼陷,全是藤麻椒。果然,发狠这块还得是自家娘们。
不理会老爹的窘迫,刘杨冲刘柳大喊:“阿柳!阿柳!回家吃饭了!”
刘柳闻声擦了把汗,又抬头看了看日头,确实忙活了一上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而后便将锄头凌风一扫,横在了肩膀上。从小到大无论有什么烦恼,她都会去田里干活,她觉得把力气用完,人就会睡得香,睡醒便就什么都不想了。
“阿哥,饿得勒裤腰了吧?回家吃饭!”瞅见旁边站着啃饼的老爹,刘柳笑开了眉眼道,“哦,阿爹来了,你收拾收拾地里呗。”
刘杨听到她欢快的声音,也笑开了:“爹,她好像好了。你等会收拾收拾残局,回家我偷偷给你留碗粥。”
刘老爹满脸苦涩,心里暗想:这丫头定是来讨债的。
刘家兄妹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那锄头有些沉,她一耸肩换到了另一边。刘杨一路上都在偷偷瞧刘柳的脸色,刘柳感到有些好笑,猛地一转身说道:“阿哥,你担心我就直接问嘛!唉?你蹲着作甚?”
回过头见刘杨半蹲着身子,眼里还有三分惊恐七分愤怒。
“要不是我反应快,就被你肩上的锄头给撅了,你说话就说话,突然转身干啥?”
刘柳反应过来,嘿嘿地笑着赔罪,但嘴上还是不让人。
“哎呀,谁你离我太近了。”
“阿柳,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许青和定亲这件事,自打他去县城后,我就没怎么找过他,哥可没骗你啊。”
“我知道啊。”
……
两人正闹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河边,河边忙活的姑娘一见着刘柳,便开始低头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瞧见没,我就说许秀才看不上她呢,谁家读书人愿意娶个肤黄干巴还扛锄头的粗鄙娘子。”挑话头的是村东头的李家姑娘。
“可不是嘛,也真是不知羞,熬到如今年纪,嫁不出去岂不是叫家里人跟着羞哩。”罗家姑娘也应声道。
“是啊,听我娘说,那日里正带了媒婆给她相看呢,她这下当不成秀才娘子了,还不知道得配给什么破落户呢。”
“能配还算好的了,就怕人家嫌她长了满脸痘疹子,不肯配呢。”罗家姑娘特地补上一句诛心话。
“你们别说了,人家走过来了。”
“怕什么,难道说的不是实话吗?”话是这么说,但看着刘柳渐渐走近了众人还是噤了声。
这小地方出的文人不多,自打许青和考中秀才,便成了十里八乡媒婆眼中的香饽饽,加之人长得秀气斯文,那更是容易成为怀春女子的心上人,罗家姑娘便是其一。
刘家兄妹自小便与许青和关系好,长大后也常常互相关照。其他心仪许秀才的姑娘恨不能与他说上一句话,而刘柳却与众不同,甚至听说他们两家早些年有结亲的意思,诸多种种也就惹来旁人眼热。如今眼看谁也没捞着这门亲事,便把刘柳拉出来当笑话发泄。
“阿柳,你听着了?我去教训教训这些嘴碎的。”刘杨听着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撸起袖子就想往上冲。
“废话,她们就差往我身前吐唾沫了。”刘柳一把拉住冲动的哥哥,“你别去,你从前和我吵架说过,君子不能打女人的,再说了,她们不过是无聊消遣罢了。”
“那咋办?你就忍着?”
“笑话,我又不是君子,我可是女子!”
刘柳又将锄头抡到了肩头,而后又在路边砍了一条长长的细藤编起来,刘杨疑惑地看着她:“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先回,记得叫娘给我留个饭。”刘杨虽然搞不清她要弄什么行当,但他清楚妹妹自小就是个鬼精的,不会轻易吃了亏,便依言先回家去了。
刘柳悠闲地一甩藤条,朝河岸走过去。不,应该说是跑了过去,好像前面有热闹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