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的车轿行至无方镇,恰巧他于轿中转醒,掀开轿帘往外一瞥,却处处见得战乱四处逃窜的难民。
他们几人倚靠在一块儿,在山脚下半梦半醒,衣衫褴褛,唇瓣皲裂……不待细看,他赶忙勒令赶车人停下动作,让他下去查探情况。
看到难民之中有不少婴孩,他暗暗放缓了脚步,俯首轻轻抚平自己青色衣衫被压皱的痕迹,接着向一位老妇人走去。可那难民们眼见着这个贵公子打扮的人朝她们走来,却一个个一脸惊恐,愤然离去。
只留了几个睡的沉的和腿脚不便的人在原地,脸色煞白。
他弯下腰,将一锭银子掏了出来。
“打扰这位老伯,可否问您一些情况。”
那老先生只愣愣地瞅了他几眼,转身便朝向了石头那边,不理他。
他起身要走,却听到一句感叹。
“哎呦,钱现在有什么用呢,早晚都要死,还不如早点死。”
听到如此消极之言。裴沐正要手搭过去问个清楚,远处飞石飒地一声穿过,他抬起扇子挡了下,扇子破了个洞。跟来的侍从赶紧过来身边保护,来人却是一位白色衣衫的蒙面女子。
“无妨。”裴沐将护卫推开,“那姑娘若真想杀我,方才那颗石子便不止是穿破我的扇子了。”
那姑娘几步并过来,往那老人家嘴里塞了颗药丸,然后拽着裴沐的袖子将他扔进了车轿。
“你们几个,过来啊,眼力见呢。”
“哦哦。”许是被那姑娘的气魄给震慑住了,护卫们听了她的话跟在了马车后面。
见人到位,苏颜又跳到马车前面,单手掀开轿帘,却跟正欲往外冒头的裴沐装个满怀。
“在下失礼,姑娘没事吧?”
苏颜摇了下头,把碎银子放在他的手心,“呐,赔你扇子的钱。你们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还是快走吧。别到时候被鬼啃了连尸首都回不了故乡。”
裴沐听了这袭话,眉头更皱了,连忙问她。“在下奉命行事,此处便是目的地之一,不会轻易离开。”
“姑娘可要去镇上?”
苏颜点了点头,下一瞬她被人一把拉上了车。
“我送你吧,顺便路上问点话,可好?”
苏颜摸了摸自己方才被触碰的手腕,小声开口道。“公子那边的规矩,是可以随便把路边的弱女子给拉上马车的吗?”
裴沐笑了下,解释道。“没有的事,我这些人手加起来恐怕也打不过你,放心吧。”
桑宁骑马回府的时候,远远就望见大门口那个高挑俊朗的小将军了。见人终于回来,他赶紧小跑过去将人抱下马,差了赵浔将马牵回马厩。
燕临安手抚上她冰凉的脸,一把打横抱起将人带回了房间,桑宁挣扎不过索性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挡不住别人的眼睛那挡住自己的好了。
“怎么不坐马车去,瞧这小脸冻得,专门惹我心疼去的?”
桑宁把手炉捧在脸上捂着,张口咬住燕临安递过来的剔透蜜枣。
“没有啦,我自己骑马比较快。”
“那边情况如何?”
桑宁将蜜枣咽下去,喝了口热茶。
“如你所言,那并非我爹的尸身,不过我认了。我跟燕王承认了,也选择了立刻下葬,但是我还是要查下去,可线索断了啊。”
燕临安从袖子拿出一枚令牌,是尹天尹尚书府邸的出入牌。
桑宁会意, “我知道了,继续查尹天。你今早……陛下那边怎么说?”
“他让我就此作罢,专心给他选妃。”
“哦,说起来这个事也拖的够久了,那便选呗,我帮你打下手。”
说到这,燕临安倒想起来了,“对了,沈国公的独女沈清和,我下午要去国公爷府上探探,你不是说过想见她吗?”
“嗯……不过,我以什么身份去啊。”
云雀在四季常绿的枝头盘旋,枣红色马车停在了沈国公府,门外的守卫见燕将军过来,急忙通传。
片刻之后,老国公带了管家自大门迎人。
“哎呦,小将军要过来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一下,好做准备啊。”
“不劳您费心了,我就进去喝喝茶便是。”
“赵浔,把东西送进去。”
“是,公子。”
赵浔将马车停好,留了人守在原地,便提了礼随国公府管家进了院子。
想这沈老国公一生戎马,战功赫赫,这上京城里的主宅子颇有去天五尺的气势,飞檐青瓦,曲折盘旋。
桑宁紧跟在燕临安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察忽有侍女捧着水盆出来,于拐弯处没收住手给她潲了一裙摆的水。
燕临安面上显而易见的不悦,沈国公亦是紧皱眉头,不知如何是好。侍女急忙跪伏地面,连忙求饶。
桑宁俯身将人扶起来,冲她点了点头。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老爷,将军。云雀心里过意不去,可否带这位小姐去房间换件衣服去?”
燕临安点点头,桑宁便跟着云雀走了。
拐了几个弯,见四下无人了,云雀急忙带着桑宁去见了自家清和小姐。这是晌午她专门托人打点过的,说要去见沈清和问点话,她应了。
扣开门扉,云雀将桑宁带了进去,转身把门带上。一入室,入眼便是一套上好的朱漆家什,香炉里焚着香,不是那种温柔沁人心脾的香,反而比较有压迫感,桑宁意外的喜欢这个味道。
她往前挪了几步,透过油绿色的杭绸帘子继续往前走着,她张口喊了几声沈小姐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正慌神间,不知哪里来的黑影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随即系上红绸。桑宁本想反抗,可对方下手属实温柔,虽力道大却仍旧看得出是位女子,所以这便是沈家小姐无疑了。
对方从后面摩挲着她的脖颈,让桑宁顿感痒意,她感觉自己骨头都酥了,不知是因为这手法,还是这奇怪的有威慑力迷魂力的香。
“沈小姐的待客之道,属实特别。”
沈清和唇角上扬,替她将湿了的下裙换了一身,从正面缓缓解开系在她脑后的那条红绸。
“是了,我性格一向古怪,我也很久没有交过新朋友了。”
红绸倏地掉落,沈清和伸了手指竖在桑宁嘴边,堵住了她的问询。
“乖,先不要说话,姑娘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还想多怀念一下被她注视的感觉。帮帮我?”
“你喝酒了?”
有溢散出的酒香从对方身体中缕缕传出,这酒还挺烈。
桑宁如她所愿般盯着仰视着这个比她高半头的女子,她唇如赤红,一身妩媚红妆同那日见到的飒爽美人好不一样。但定睛一看,却又实实在在是同一个人。
“啊,多谢姑娘赠衣。”
“不打紧,给你泼湿了合该还你一套,我挑了许久的,好看吗?”
桑宁点点头,斟酌着问出了此行的目的。
“据我阿兄搜集到的情报,沈小姐平素着男装更多,今日为何着女装,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适应入宫,所以打算放弃做自己了?”
桑宁话未问完,沈清和手里的巾帕突然被她撕裂,这声响在这安静的闺房里显得格外有存在感,她一把回扔过去,那两片碎布挣扎地落在了地面上,悄无声息。
她冷笑一声回答她,眼睛不知在注视着哪里。
“哼,喜好刀枪棍棒之人,怎会愿意囿于宫墙,这不是我自愿的,是我爹逼我的,可我已经没人要了,我有什么办法?自戕我都选择不了。”
“对了,我爹还不知道我已非完璧之身,那到时候侍寝…”
“你替我去啊?”
“哈哈哈哈……”
见她醉酒后说的话越发颠三倒四,桑宁退后几步,手搭在墙上,企图让沈小姐冷静下来,不然她只能择日再来拜访。
“姑娘说笑了,不过你若是答应跟随燕将军做事,将肖像图给抠出来我们也是做得到的。不然若是姑娘有朝一日承了圣宠恩泽却暴露闺中隐秘,你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清和却不以为意,“我才不继续上战场了,我之前随军征战,却识人不清同一个叛徒交身交心。可到后来他竟然想着用蛊虫控制我并让我和我手下的兵士们策反,我做不到,便刺伤了他连夜逃了出去。”
“最后被陛下赐白绫、鸩酒亦或是打入冷宫不复相见……都行的,反正我的心已经死了,无所”
她话说了一半,桑宁一巴掌直接甩了过去,沈清和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糯叽叽的小女孩居然敢跟她一个将帅之人甩耳光,当即就懵了,耳畔一阵轰鸣。
“你清醒一点,为个男人至于吗。你是能当将军的人,死也要死得其所,上赶着去送死你是没有脑子吗?”
沈清和摸了几下被打的脸颊,眼眶红红,出口却是冰冷。她朝着桑宁一步一步紧逼,眼睛涨红一片。
“你知道吗,你这个模样看起来讨厌极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在我心上人的营帐里翻到过一副画像,画上的人就是你,连脖颈处的那颗小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沈清和将她抵在墙壁,手扶在了她的脖颈,似乎在考虑她要如何报仇。
“是谁?”
桑宁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军中之人他不就认识个燕临安吗,难道还有谁。
她临危不惧,坦然问道。
“我自问感情史纯白,所以你那个有我画像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可否告诉我名字。”
沈清和的手猛地颤抖着,嘴唇颤动半天也没发出半个字,她缓缓蹲在地上不停抖动着,像是受了极大刺激。
“我……我不记得了。”
“他叫…叫,叫什么来着?”
“?你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