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对于时间观念是很模糊的,山神只知道自己走了很久很久,甚至连路上的每一个小土坑都熟悉了,一花一木的纹理都能在心里临摹出来了,他想,或许离他出神殿已经过了很久了吧。
终于,他见到了少女,她被囚禁在堆着柴草的小屋子里,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肚子大大的,她坐在地上,神色无光,表情木讷,原来的她像是最鲜嫩的花,娇美可爱,现在却被抽走了生机,枯枝上只有一朵残败的花苞。
山神缓缓抬起了右手,灵力流转,少女的窗台开了一朵洁白的梅花。
梅花清丽,落在窗台与肮脏残破的世界格格不入。
美好生长在黑暗中,那美丽便是它的原罪。
花香悠悠,一如曾经冬天她为山神编的花环,少女站起身走到窗边,见到清瘦了许多的山神在一墙之隔外温柔而安静地凝视着她。
少女灵动起来,爬到窗边用口型对他说:等我。
我会回来的。
我会去找你的。
带着我们的孩子。
等我。
山神点点头。
自此,他在神庙一直等着少女,少女窗台的梅花常开不败,那是他最深沉而隐晦的思念。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转眼又是一场风雪,梅山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漫山遍野,了无生气,雪仿佛要埋葬这个世界,整座山冰冷孤寂得像一座坟。
山神满怀期待,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来了他的爱人。
但也等来了刻骨的噩耗。
平等王告诫过他天理不可违,把生魂注入少女体内开始他就在逆天而行,从少女恢复神智到他们有了孩子,神力逸散的虚无感越来越强烈。
但没关系,少女的世界有了颜色,他甘之如饴。
他没有想到他们的孩子却这么痛苦。
人神有别,孩子作为人与神之子一出生便背负着巨大的罪孽,他的灵破碎了,大部分灵在轮回殿就已被围困,连接着无间地狱,日夜遭受着火烧刃磨水煮往生轮回之苦。即使残存在人间的灵依偎在母亲怀里,依然是感受着无间地狱带来的拉扯割裂濒死之感。
身为四界中最高等的神,他却无能为力,天理规则如覆水难收,无人可以干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本应该和天底下最普通的婴儿一样依偎在父母怀里,现在却硬生生熬成了恶灵。
少女浑然不知真相,怀里还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风雪封山,每一步她都走得费劲,她紧紧攥紧了孩子的襁褓贴在胸口,生怕孩子受冷。
风声哀嚎,无言哭泣,她从来没觉得上山的路这么漫长。
终于走到了神庙,她在山门口放下婴儿,跪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山神大人,我是罪人,但稚子无辜,还望山神大人看在至亲骨肉、血浓于水的份上收留这个孩子,救救他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神庙殿堂门紧闭,没有回应。
少女最后一次爱怜地逗弄孩子,她朝孩子苦涩地笑了笑,然后转身下山,她深深浅浅地走着,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失去了生命与灵魂,她只是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她走啊走,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飘雪……好白啊……是在为她送终吗……世界除了雪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还有一条河……河……少女像找到归宿一样舒心一笑,她转身跪下,又对着山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抱着准备好的孩子曾经用过的襁褓,纵身跳进河里,娇俏的身姿沉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
殿门紧紧闭着,失去母亲温暖怀抱的婴儿嚎啕大哭。
山神瘫倒在神殿,就在刚刚他感觉到了,少女的灵逸散前往地府了。
——他的爱人,抛下他离开了。
他甚至没能再好好抱抱她,再摸一摸她的脸。
他甚至没有机会告诉她,他也很爱她,她是他的四季,是梅山最绚烂的梅。
“哇——哇——”
风雪飘摇,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逐渐被风雪掩盖。
嘎吱——
朱红色的殿门被一双苍白的手打开,山神缓缓走出来,抱起孩子,他仔细看着他,可怜的孩子,他那么小,还没有仔细地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眼睛瞎了,流出了浓浓的血泪,他身上滚烫,黑紫色的皮肤带着地狱焦灼的温度,他身上大大小小的都是伤口,甚至已经有蚊虫叮在他身上等着他死亡后把他一点点蚕食,小婴儿痛苦地呜咽着。
他那么小——那么无辜——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是人和神的孩子——一出生灵便被扔进了无间地狱啊——
山神紧紧抱着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鸟雀惊枝,地动山摇,整个梅山承担着神明的怒火。
小婴儿受了惊,猛烈地哭泣了起来。
山神低头看着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孩子,收敛怨怒,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温柔地微笑着,目光中充满爱怜,他轻轻摸了摸孩子细腻温暖的皮肤。
真可爱啊……和她一样可爱……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人,将来一定会和她一样热烈而烂漫吧。
山神缓缓闭眼,伸出手圈成一个环,咬紧牙关,他的手上渐渐用力,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父亲宽大的手,本应该慈爱地拉着孩子一步步走向长大的手,现在却成了孩子勾魂的锁链。
很快,孩子不哭了。
孩子再也没法哭了。
山神仰头,看着漫天的风雪。
好大的雪啊……
他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是这样的大雪。
却也是在这样的大雪,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亲手掐死了自己无辜的孩子。
山神的手轻轻垂下,他通体绽放出剧烈的白色光芒,神力骤然迸发,笼罩了整个梅山,他整个人如烟灰一般随着风雪慢慢消散,只有孩子的尸体落在风雪里,像是对世界无声地驳斥。
狂风呼号,暴雪倾山,花落无声。
他们在风雪中相爱,也在风雪中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