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山神在神庙门口，从破晓等到日暮，看着山脚下河流滚滚，人们欢声笑语，小孩子们嬉戏打闹，整个梅山弥漫着肉菜的香气，欢乐的过节气氛笼罩了梅山的大多数人。
山神看着日薄西山，轻轻晃动手里的灵瓶，红黄色的魂魄安静地漂浮其中。
“漂亮姊姊——”少女笑着闹着跑上来，高高扬起手里的花环。
“漂亮姊姊，这个给你。”少女冲到他面前，笑语盈盈，把腊梅花花环放在他头上，神色羡慕又惊艳，“姊姊，你比梅花还好看！”
暗香浮动，梅香像墨滴在水里一下子渲染开，润透了整个冰冷的冬夜。
“这是给姊姊的礼物，我找了好多枝，终于找到这么好看的。”少女兴奋地摆摆手，冻得冰凉通红的手背上却是几道新的疮口和被抽打的红印。
山神默默看在眼里，挽起了少女的手，少女疑惑地看着他，他右手食指印在少女的眉心，左手打开灵瓶，残魂顺着神力从眉心飘进少女的身体。
三魂七魄归入躯体汇入灵，少女的世界从此有了含义，山川河流，花果树木，她理解了所有的温柔，更明白眼前的人物不是凡人。
一直到年初六，少女每天都跑到神庙上，高高兴兴地和山神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在上神殿的路上遇到的温顺的牛，吵闹的鸡，清晨的露珠，落日的晚霞，在她眼里一切都可爱，一切都美好，她笑得天真烂漫，但她的衣服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山神明白她是在试图裹住身上密密麻麻的新的伤口。
“姐姐，我明天要被送去王家了。”月明星稀，少女坐在神庙门口，今晚她的话很多，说到后面甚至语无伦次了，山神安静地听着，明白她只是不想回家。
“我不想嫁给他。”
“姐姐，您听说过‘摽有梅’吗？”
“我好久以前听人念，我听不懂，但觉得真的好美呀。”
“前几天我去找先生问啦，先生虽然很生气我随便打听，最后还是告诉我了。”
“梅子梅子落在地上，树上还有七成，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请不要耽误良辰。梅子梅子落在地上，树上只有三成，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切莫再等待。梅子梅子纷纷落地，收拾要用簸箕，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轻快开口莫迟疑。”
“我想写诗的人为什么这么急迫呢？或许是怕错过机会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吧。”
“我不知道诗人有没有和意中人相会，我想如果错过了，她大概也会难过一辈子，所以有些话，我希望她还是在有机会的时候说出来吧。”
她默了默。
“我希望我也是。”
少女转过头，紧紧拉着山神的手，面色微红，眼神中带着娇羞与试探。
“姐姐，我知道你不是凡人，您与神庙里供奉的梅山神像一模一样，您是神明的使者吧？
不，其实这不重要，我只知道以前所有人都厌恶我，叫我滚远一些，可是姐姐啊，你抱住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意识开明之后觉得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可爱，我喜欢这个世界，我更喜欢你，我想和你分享我见到的一点一滴。
您是神明的使者也好，是普通凡人也好，我只知道您是我的姐姐，是给了我另一次生命的人，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没有人告诉过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我也一无所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世界里最好的，都给你。”
山神望着少女的眼眸，她的眼睛好漂亮，盛满了期待，看起来比星辰还闪耀。
山神伸出了手，再一次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颊，温柔地摩挲，带着人间的情感和温度。
原来人类的孩子这么温暖啊……
山神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伸手揽住少女，少女的期待的带了回应，激动地扑进他怀里，他们相拥在一起，不再是以神明和信徒的身份，而是和天下最普通的恋人一样。
第二天，少女头戴着梅花花环哼着歌回家，已经从女孩转变成了少妇。
母亲哭天喊地，骂她不知廉耻，父亲气得拿鞭子抽她，弟弟妹妹们都对她冷眼相待。
可鞭子落下，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她摘到了自己的梅子。
王大叔过来把鸡取走了，一路上还骂骂咧咧的，得了空就到村头去絮絮叨叨地埋怨她，她走到哪村里人都对她指指点点，少女若无其事，依然每天出去砍柴割猪草喂鸡放牛，晚上溜去神庙和山神讲故事。
她给山神吃自己路上摘的果子，少女咬了一口，神情严肃地和他说是甜的，山神也咬了一口，差点酸掉了牙，少女见状哈哈大笑，丢给他一个真正甜的果子。
这样的日子太快乐了，山神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来神庙里祈求和和美美的恋人们，即使只是对视一眼，都会满面春风。
很快，冬去春来，后院的梅花落尽，树木枝条抽绿芽，少女的小腹渐渐隆起，父母把她关在了柴房，再也不让她出门丢人现眼了，少女气坏了，想要绝食反抗，却差点饿得一尸两命。
原来除了她的姐姐，真的没人会在乎她的生死。
山神呆呆地坐在山门前的悬崖，等了很久很久。
天亮了，星星落了，她没来。
天黑了，月亮升了，她还是没来。
她去哪里了……？好想再见见她啊。
日复一日，少女再也没来过神庙。
山神沿着雪道慢慢往下走，走到了雪道尽头的小溪，望着对面星罗密布的村落，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少女。
他走到了走遍了一家又一家，没有人看得见他，日月更替，他漫无目的地漫步在村落的街角，看着新绿变繁花，落果坠枯枝。
初冬，河流冰封，他已经熟悉了整座山的一点一滴，从前都是少女和他分享山里的一草一木，现在他也见了很多风景，他也有很多话要和少女讲。
好冷啊，冬至了。
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