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第一次同父亲一起出去打仗,但父亲总以她还小,且是个女子为由,大部分的事情都接触不到,故而印象最深的自然不可能是躲在帐篷里听父亲和将领们谈话,而是凯旋后父亲走在前面,她骑着小马跟在后面,定远军的旗帜高高在前面飘着,她看不见人,只能听见从玄武门进,穿过大道时百姓们的欢呼声。
也只有这个时候,父亲的脸上会微微露出笑意,却又很快敛去道:“白翎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定远军一定要高高擎旗进城。”
原来白翎以为,是父亲有信心,定远军永远不会败,她永远会跟在父亲的身后,以胜利者的身份走进京城。
如今她第一次以败者的身份进城——无论旁人怎样帮忙粉饰这场失败,白翎是干干脆脆地承认失败了的,却是父亲第一次不在身边的时候。
如果父亲在,他会怎么做呢?
如果父亲在,说不定就不会败了吧。
真难啊……白翎想,要是父亲还在……
停,不能再想这个了。挡在她前面高不可攀的背影忽然消失,白翎忽然发现,京城好像有点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总之没什么好看的。
白翦感觉有人似乎摇了摇自己,抬头时觉得自己的肩膀和脖颈酸得难受,边按揉着边抬头,抱住身上披的毯子。
母亲道:“小翦,累了还是回去睡得好,趴在案几上睡一会儿只怕明天浑身疼,紫鸢,再去加两盏灯。”
“是“”。“紫鸢利落地点了灯,又加了一张书屏。
梁琦抽出被白翦压在胳膊下当枕头的纸张扫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总共就这么点数字,算错了一半有余,实在累了明天再做吧。”大约是多点了两盏灯,看清了白翦脸颊上的压痕,忍不住伸手揉了两下:“梦到什么了,睡得这样死。”
白翦忽然红了眼睛:“梦到我爹了。”
梁琦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没用,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要让母亲半夜点灯熬油的……”
白翦已经说不下去了,低声啜泣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么大和还在母亲面前哭实在是不好意思,又强强憋了回去。
“骂人都不会骂。”梁琦“啧”了一声,“怎么没说你这么点事情就要哭呢,紫鸢,给小翦打盆水洗洗脸去。”
“好了,看完这本我也睡了,明日一早有人吊唁,不能没人接待——紫晴,且去前面看看,阿翎怎么还没回来?可是军中还有什么事情。”
白翦开口道:“今日她没在军中——她进宫去了,军中的事情交给严峣了。”
“进宫?这个时间宫门早就下钥了,难不成王上留她在宫里了?”梁琦蹙眉,“这可不好,宫里那地方向来很少有外臣留宿,一时收拾出来的屋子怕是也不会多合适,这个天气,若是再冻着了怎么成?”
白翦倒是没想到母亲直接忽略了后半句,感叹自己果然学不会他们弯弯绕绕那一套,咳了一声,直接道:“军中的事情……都甩手交给严峣不太好吧。”
梁琦见怪不怪地道:“阿峣又不是别人,有什么好与不好的。”不知道又想起什么,道,“本来说这次回来,严府就递帖子来提亲,你父亲这一走,他们的婚事又耽搁下来了……无妨,严峣忙不过来,不是还有严崤?”
见他垂着头半晌没说话,梁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道:“不是吧,他也……”
“没没没,只是肋下中箭,如今还在养伤。”
眼见着母亲往更糟糕的地方想了,白翦连忙解释,如今的事态,谁也不敢乱说话,跟咒人家似的,白翦虽然不喜欢严峣一手主理定远军的事情,但和严峣严崤两兄弟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与其说他怨怼严峣,不如说他不喜欢姐姐把军中的事情宁可直接全部交给外人,也不让他接触一二。
“那是大伤,要好好养的,改日把府库里的药材送一些去……对了,严老将军怎么样?”
白翦一愣:“受了些伤,不过不妨事,我和姐都回来了,前面不能没人主持,严老将军留在前边章州城了,只是固守不出,听说雍人攻打了几次也无可奈何。”
“留在前边……”梁琦揉了揉额头,“我都忘记问了,脑子真是越来越不顶事了。”
白翦没说话,今天回来整个家里的氛围一直都很奇怪,在他想来,母亲或是悲痛不能自已,或是强打精神主持大局,但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像每一次他们归来一样,只是因为父亲走了,她的工作多了一些。
不只是母亲,姐姐也是这样,好像只有他不够成熟,没法用大人的方式来应对这种状况。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紫晴回来道:“夫人,前院说大小姐早就回来了,不过怕打扰夫人休息,身上又有酒气,索性回了自己的院子,明日一早再来请安。”
梁琦道:“她断不可能说这话,必然是你替她周全,相比阿翎只会说‘我喝多了,明日再说。’”
紫晴嘿嘿一笑,倒是没反驳。
梁琦骤然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似乎这一口气松了,也终于感到困倦了,道,“今日也太晚了,明天一早还有人……且安心睡去吧。”
白翦看着母亲眉目间的倦怠神色,终究没法说出什么,最终只是告退,两盏将近未尽的油灯恍恍惚惚地跳跃着,等白翦走回自己的院子,回头看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一点灯火。
兴许油灯真的燃尽了,也可能是走得太远,他看不到了。
二日早,天色尚且昏暗,夫人身边的紫晴特意来了东院,道:“时春可在呢?小少爷起了没?”
还没等紫晴进去,时夏连忙迎上来几步,道:“紫晴姐姐可先别进去。”压低声音道,“昨晚时秋值的夜,说听帐子里陆陆续续哭了小半宿,略劝一劝,小少爷只说‘莫管我’,又叫了春姐姐和我来劝,人多了小少爷脸皮薄,好容易哄睡了已是快寅时了。”
“那岂不是刚睡下?”
“可说呢。”时夏道,“刚刚春姐姐去叫,说眼睛肿得桃仁似的。正商量着扑些粉,好歹别出了错才是。”
紫晴略顿一顿:“那我且不进去了,你们替他拾掇好,万不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