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王二十八年,甲午年,十月。
夏国在天下各国之中临海,鱼盐商贸发达,东京都内就是看见高鼻子浅色眼睛的洋人也不稀奇。夏国历来不怎么在意“男女授受不亲”那迂腐的一套,加之夏人常常出门经商,故而女子当垆卖酒,长女掌管家业,在大夏实在是屡见不鲜。
大乱之世,夏国如今又在和雍国打仗,前线两军几十万人在对峙,今年的课税难免多了。加之已经入了冬,虽然沿海的夏国不比中原,冬季河水千里冰封,不可行船,但做起生意来总归是要难上许多的。前两日有商船想要出海,差点被浮在海面上的冰给碰了。
故而就算是向来繁华的东京都,也难得沉寂了下来。
定远侯府上的门房阿武提着泔水桶,裹了裹衣裳往城外送,暗骂这鬼一般的天气。冬日的东京城雾气很重,连带着走路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才成。
在东京城外的河里倒了泔水桶,阿武终于敢抬头看看,却是一分钟不想多待,河面倒是没冻住了,总觉得水面上也丝丝地冒着冷气,阿武一路低头走一步看一步,结果一抬头,似乎看到雾气之中有一片片的红色。
阿武仿佛棉袄里被塞了一捧冰块似的打了个激灵,随后又在眼前晃了晃手,仿佛这样就能把眼前浓得吓人的雾气给驱散了似的,反复几次,终于确认那高高飘扬的旗帜上金色的“定”字——虽然他不识字,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们侯府门头上的第一个字。
而前头骑着高马的那个人,仔细看来可不就是同侯爷一起去了前线的大小姐?!
阿武那句激动的“侯爷”还没喊出来,就看见城内似乎有一个内廷官小跑着出城,身上是一件厚厚的大毛氅子——一看就是御赐之物,寻常内廷官就是得了氅子的那块皮子都不敢穿,而这位自然是近来王上宠信的内廷大太监章琮。
章琮显然不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一身的肥膘也不准许,估计是到城门口才下了轿车,一手高举着一卷明黄的,抻着慢悠悠的声调“王上有旨——”
阿武回头看着白翎,若说她听见了,就该下马,卸甲,然后跪下接旨,若说没听见,大小姐却勒住马,后面跟着的军士齐齐停下了脚步。
章琮瞪大了眼睛:“白翎,王上旨意在此!”
阿武没反应过来大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白翎半晌才有了反应,伸手挡住白翦的动作,翻身下马,走得近了,阿武才看出异样来。
白翎身上穿得并不是武士袍,而是一件素服麻衣。
阿武心里咯噔一下,某个荒谬的想法忽然涌上来,探头朝着队伍里面望去。
前面的是大小姐,旁边的是小少爷,再往后应该是严小将军,再后面人就看不清了,明明是一支军队,却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侯爷呢?阿武忽然想到。
“章公公。”白翎的声音不低,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有言,定远军便是败了,进城时也不得人困旗靡,恸哭哀嚎,今日白翎送家父回东京,不愿意忤逆了父亲的意思。”白翎顿了顿,道,“既然王上有旨,臣自当遵循。”
章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白翎后退了两步,高声道,“卸甲,换旗——”说罢,直接将外甲解了下来,露出里面白麻的孝服。
阿武的脑袋里“轰”的一声。
“住手——”忽而见城门大开,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大约是着急,素来规整端方的太子殿下都有些失态,白翎依然木然地站着,章琮见了来人却顿了顿,行礼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萧澈似乎不想理他,正欲径直走过去,顿了顿,又意识到此人最近在父王面前颇为得脸,且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实在没必要得罪这种人。故而略作停顿:“免礼,章总管不必。”
“章总管。”萧澈道,“父王怕城内人心异动,定远侯薨逝的消息还未宣诏,若是叫……这让如此地进城,恐不为父王所期,况早有定远军披坚骑马入城的先例,还请大总管通融。”
其实章琮自看见白翎一身孝服,就知道事情已经超出了他这个总管的预料,他领命来传旨,无非是以为定远军这次在长垣受了挫折,王上早就忌惮定远侯府已久,多半想借此机会杀杀定远侯的威风,又不能亲自出手,加之定远侯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宫中的宦官颇为不屑,自己才来抢得这个活。
结果似乎长垣之战这个“挫折”,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具体战况几何恐怕未可知。平常人家死了人,来个人在大呼小叫地尚且有损阴德。更何况定远侯,戎马一生,在夏国声望颇高夏王暂时也没打算在这儿彻底和人撕破脸,自己再咄咄逼人就实在不会看形势了,奈何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自己下了自己的脸面,也亏得萧澈来得及时,章琮自然乐意接过这话,恭敬而谄媚第行礼道:“殿下说的是,是奴才想得不够周全。”
白翦已经等得近乎焦躁,正欲上前对峙,却被严峣不轻不重地拦了下来,刚想说什么,却看着白翎那近乎麻木的表情,又扭头看着严峣,似乎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顿时心中升起一股挫败感。
“哪里,大人受父王重用,不过是听父王的意思行事,只怕是事务繁多,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是是是,该打该打,奴才自己掌嘴。”章琮象征性地打了自己一下,又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泪,道,“当年定远侯多好的人啊,怎么就……奴才愿意为老侯爷扶棺,送老侯爷最后一程……”
白翦一想到自己英明神武的爹居然要一个宦官过来送最后一程,就忍不住一阵恶寒,他这个儿子还活着呢,道:“哪里……”
结果刚开口,又感觉严峣拉住自己的胳膊,这回白翦可不想忍了,怒瞪回去,这还要忍,难道真等一个太监来闹父亲的葬礼不成?!
木头人一样的白翎终于开口道:“家父过世,王上想必也时时挂念,章总管还要时时陪伴在王上左右,以王上为重才是啊。”
章琮又抹了两下眼泪:“说的是,改日一定去给老侯爷上炷香。”
最好别来,白翦想。
白翎却没再回答,还是萧澈道:“大总管心意到了,定远侯泉下有知,必然感激不尽。”
章琮道:“殿下可也要回宫?”
萧澈出宫一趟,显然不可能只是看一出闹剧,然而章琮话到这儿了,萧澈知道自己再待只怕明日太子过于亲近定远侯府的事情说不定就传到父王那儿去了,萧澈道:“是该回去了,章公公请。”
“不敢,殿下请。”
萧澈只来得及回头,略有担忧地望了一眼白翎。
她垂眸,没说一个字。
待二人走后,白翎道;“你回家操办父亲的丧事,万事和母亲商量着来……别让母亲看见遗体。”
白翦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走时的样子,一阵悲怒涌上来,却还是不忘了问道:“你呢?”
白翎没回答,继续道:“路上若是遇见门口祥记云吞铺的祥叔,去道个歉,就说我们没保护好他的儿子,还有二道街的鱼贩,花满楼布庄的老板娘……”
“阿翎”,严峣打断道,“抚恤定远军军属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白翎顿了顿:“也好,那你操办好父亲的葬礼就是。”
“你去哪儿?”白翦继续问道。
“进宫,述职。”白翎边说边解了身上了孝服,只穿着武士袍,留了头上的一条白色发带,刚要上马,忽然扭头问道,“我看起来如何?”
严峣点点头,白翦道:“像个人样。”
白翎扯了个笑,翻身上马,直奔宫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