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峰黑羊口,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加紧行进军,尽管甲胄上尽是灰土,却不见一点疲惫的神色。
大军之中,白马之上,一人红衣银甲,十分夺目,侧耳听着亲兵来报,若不是近看来眉目间的柔和与明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人竟是女子。
“叫斥候去探路,全军暂停整顿一二。”白翎道,“不可懈怠,前方可能有埋伏。”
“是!”亲兵立刻领命而去。
白翎摘下头盔,如云的黑发盘起,因着头盔一戴一脱,鬓边的头发散下来遮挡了视线,白翎不耐烦地晃了晃头,闭上眼睛,为着能更好地听见声音。
行军打仗最忌讳心浮气躁,今日她这状态可不好。白翎想,不知怎的,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安。
这种山谷很容易中埋伏,此处视线受阻,恐怕不是那么轻易看到埋伏,声音会好用很多。白翎只听得谷口“呜呜”的风声,如同有人在低声哭泣。白翎刚打算下马,伏在地上听,却忽然听得前面似乎有人吵些什么。白翎道:“怎么了?”
只见前面严峣亲自提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穿着定远军的黑色兵士服,却浑身被血污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又受了重伤,大约是严峣动作有些重,于是能听见那人猛地抽了一口气,嗷地叫了一声。
白翎蹙眉问道:“怎么了?”
直到看见白翎,那人才有反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拿出一块带血的布包,道:“将军,侯爷中了雍人奸计,被困黑羊谷,烦请将军速速救援!”说罢将那个布包呈给白翎。
严峣略一皱眉,刚要提醒,却见白翎已经打开布包,摇了摇头,道:“可有暗语?”
“有,海门关!”那人磕磕巴巴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感觉背上严峣抓得紧紧的手骤然松开,便知道这暗号对上了。
白翎闭眼长叹一声:“江顶崖。”
那人连忙点头:“是,对上了。”
白翎起身:“准备出发,取我的枪来。”白翎似是随口一问道,“父亲可还说了什么?”
那人道:“情况紧急,只来得及请将军速速救援!”
严峣忽然来口:“我来。”
白翎摇摇头:“不用。”
严峣沉默半晌,后退了几步,随后就见那杆枪直接穿透了那人的喉咙,白翎略带厌恶之色,利落收枪,身上未曾溅到一滴血。
“将军!”
“前军变后军,立刻离开黑羊口。”白翎高声道,“不许耽搁,违令者斩!”
尽管众人有疑惑,但却没有一人敢耽搁,传令兵立刻在军中飞奔起来,严峣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黑羊谷道:“伯父还在那儿吧。”
“望山跑死马的具体,来不及的。”白翎道,“只有有机会,再……”
再给自己父亲收尸。
海门关,穷天绝地之所,当年父亲带他们出去,到海门关时,年幼的弟弟一句玩笑一般的:“这儿山崖后边就是海,下山的路又只容一人过,要是在这儿打仗可不叫破釜沉舟,该是穷天绝地了。”
彼时白翦不过是卖弄自己新学的词语,不想这话被父亲听到,于是成了约定的暗号。
海门关,江顶崖。神仙难救,尔等速返。
勿回头。
但凡还有一线生机,都不会用海门关。
而且海门关的暗号并不是在定远军中通用的,更像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种默契。刚刚那人必然不是定远军中之人,白翎一眼就看出来了,连严峣都认不出,却上来就只同自己说暗号,必然是根本不认识定远军中的人,只知道主帅是女子,故而索性怕多说多错,只同自己说出这句隐秘的暗号。
而递上来的布包,里面是父亲带着扳指的一节手指。
为什么非要是“海门关”这句更隐晦而亲密的暗号,如果是命令定远军不要相信他,迅速撤军,有定远军中常用的可以选择。
为什么偏偏是“海门关”。父亲是害怕什么,或者暗示什么呢?定远军中有卧底?
白翎忽然道:“严峣,你带着人先撤。”
严峣道:“阿翎,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白翎指了一下那个传令的人,道:“把这人钉在崖壁上。”回头对严峣说,“我没冲动,事情蹊跷,我总要去看个结果。”
“我陪你去。”
“不行。”白翎断然拒绝,“父亲恐遭不测,白翦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军中若是生变白翦根本压不住,你带着我的手令回去,但凡有人借机闹事……”
“尽可先斩后奏。”白翎一字一句地说道。
严峣没再强求,只道:“日落前,你若没有消息,我带人去寻你。”
白翎没再反对,她知道这恐怕也是严峣最大的让步了,只点了点头,牵马上山。
白翎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现在脑海中仿若一片糨糊,朦胧中抓到什么,想要深究却根本没有头绪,但基本的素养还在,她也没打算去送死,故而这时候只有一人一骑,还是以打探消息为好。
白翎本意是登上从燕回峰上绕过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但走了一半白翎意识到完全没有路,只怕不是能在黄昏前回去,索性打算在半山等待一二,此处离山谷不远,山谷中来往的人也看得清,甚至说不定能听见下面的人说什么,但若是下面的人想上来,却要绕很远一段路。
没想到白翎刚上来不到一个时辰,就看一个斥候鬼鬼祟祟往这边查探,确定严峣已经带人走后离开,随后就看见一队人马夹杂着血气走进他们刚刚离开的谷口。
为首的人白翎一眼便认出了,并且这辈子怕是也不会忘。
雍国的平西侯昌爻。
他身上一身铠甲几乎被血色染红,但看他的样子怕都是旁人的。白翎怕动静太大,纵然有草木遮挡,也不敢动一下。
此处离他们多少有些太近了,白翎想,该再爬高一点的。
“跑了?”昌爻眯起眼睛,“你确定?”
“确实是不在了。”刚刚那个来探路的斥候道。
昌爻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那个被钉在山崖壁上的人,啧道:“看起来确实是害怕跑了,真可惜,本来想送他们父女下去团聚呢。”
一个人穿着布衣,未着甲胄的人缓缓走上前,道:“平西侯打算如何?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追下去?”
“追?”昌爻眯起眼睛,从身边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包裹,随意地扔在地上,“我何须找她,她若真能连她父亲的尸首都不要,我倒是佩服她了。”
白翎紧紧地扣住地上的草皮,生怕自己一个冲动冲出去,半点没发觉手指大约是被尖锐的石头割伤,草叶上染了一片殷红。
昌爻扫视一圈:“若是纵火烧山,如何?”
白翎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似乎不是在胸膛之中,而是就在喉咙处跳动,随时仿佛都会吐出来似的。
那个布衣谋士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道:“只怕不成,如今天干物燥,怕是控制不好火势,容易殃及侯爷。”
昌爻哈哈一笑,仿佛知识随口说说,道:“那就算了,且留他一命,回去报丧。”
“侯爷说这山上有人?”那谋士吓了一跳。
“草木繁茂,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蛇虫呢?”昌爻一顿,白翎几乎能听见他得意的轻笑声,昌爻道,“走了!在长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就是——”
直到雍军的队尾消失在谷口,白翎反复确认才敢下来。
白翎三岁习武,五岁被父亲带进军营,到如今十多年,平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但她不想否认,她真的怕了。捡起被昌爻扔在地上的,父亲的头颅,她只感觉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一次向外泵出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挤压着她,她都快喘不上气来。
愤怒和悲痛到了极致,却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茫然和战栗,直到天色昏暗到看不清手中的布包,白翎才稍稍回过神,想起同严峣的约定,猛地惊醒,现在不是她发呆的时候。
她连忙去牵马,却忽然发现自己牵马的手在发抖。
浮云似乎感受到了她发抖的手,低下头,轻轻地蹭了蹭她,直到触到温热,将手掌贴在浮云的身上,白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天色已晚,不能再耽搁了。白翎想,她也不能再害怕了,父亲在一日,定远侯府和夏国便有一天的顶梁高柱,父亲走了,大到夏国,小到定远侯府,总要有人撑起来的。
黑羊谷口到定远军现在驻扎的章州城。回到章州城,她必须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女将军。
白翎不无乐观地笑笑,这是自己最后一段肆意且可以软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