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晋王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可能，可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瘸子，满是屈辱，却又再无可奈何。
次日一早，沈重领兵回京，沈知礼留下，等事情平息后，再护送庆帝以及押解晋王回京。
沈知书本以为事情结束后，可以安心的休息，谁知，庆帝第二日清早，便将她传唤到了身边跟着，也不知晓他想做什么，就是让她跟着。
跟在庆帝身边不过才半日，沈知书便已经困倦，这半日下来，一直在见各种大臣，听着这些大臣，一会儿要严惩晋王，一会又要严惩叛军。
话里话外，便是让庆帝大义灭亲。
半日下来，沈知书发现，庆帝看上去，也累了，将一众朝臣应付走，手抵着额头，良久没反应。
沈知书站在一旁看着，腿也麻了，尤其是听着那些朝臣说话，有时候当真想上前去，扇两个嘴巴子，也不知道庆帝是怎么忍下来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可庆帝始终没有反应。
沈知书肚子都快叫了，走也不行，留下来吧，又累又饿，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庆帝，她皱紧眉头，都快怀疑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联想到他没几个月可活了，沈知书这心里头还真有些慌。
别真出事了啊……
就在沈知书抬步，准备上前查探是不是出事之时，庆帝却开口，“饿了？”
沈知书一慌，刚抬出的步子又立马给缩了回来！
只见庆帝已经抬起头，看向沈知书这边，见小姑娘一脸拘谨，像是小动作被看破的样子，实在娇憨，方才还愁绪万千萦绕心中解不开，这会儿却忍不住笑了。
“沈重这般性子，怎么会生出你这般女儿。”连带声音，都带了几分笑意。
沈知书一听，倒是也好奇了，父亲是何性子，自己又是何女儿？
见庆帝心情并不想方才那般不好，也就大着胆子问了，“陛下……”
“父亲是何性子，臣女又是怎么一般的女儿？”
庆帝淡笑，“极好的性子……”说着的同时，他看着沈知书，小姑娘看似天真烂漫，实则什么事情都懂，做什么事，也都心中有把握，胆子也是大着。
“你也是极好的女儿。”
他想起先前零零碎碎也曾听过一些有关这沈家女儿的传言，都说这沈家女，胆子小，不似将门之女。
可如今瞧着，胆子却是大的，还能上战场杀敌。
就是这会儿在自己身边待着，也丝毫不惧。
既是虎父，又岂会有犬女。
沈重能有这对儿女，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明明是在夸人，可沈知书却从庆帝的言语表情中，看出了些低落哀沉。
一上午都在听着这些大臣如何给晋王定罪，尤其是太子一党，还未回到京城，却急着将晋王钉死在这寿山行宫，不让晋王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庆帝是君王，可也是晋王的父亲任何父亲，在听见旁人在自己面前，急着给自己定罪赐死，又怎会心情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约是又想到了晋王，庆帝不再言，顿时一片沉静。
“陛下可是要用午膳了？”沈知书问道，打破了这一室沉静。
庆帝淡淡的应声，“你也一同留下，陪朕用膳。”
准备借着用膳的借口开溜的沈知书：“……”
一直到外头的人送进来膳食，沈知书都在沉默，眼前的这皇帝，好似缺人陪他说话，可总不能真是将自己留下来陪他讲话的？
看着满桌的餐食，虽不比京中，可眼下也已经是极好了。
可比她们在外头吃的好多了。
不吃白不吃。
沈知书顿时大吃大喝起来，半点不客气，但举止却还是极为守规矩。
一道菜，只有庆帝用过第一次，她才去动。
而事实上，庆帝确实就是想留下沈知书，陪自己说说话，解解闷。
原本还担心这小姑娘拘着，没法放开怀来吃，可眼下，她倒是吃得比自己还津津有味。
这般看着，本来还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却胃口极佳了。
顿时米饭也吃多了两碗。
就在膳食都快用完之时，看着眼前落落大方的沈家女，他突然想知道，在沈知书看来，晋王该如何处置，于是便问，“你觉得，晋王此次犯错，朕该如何罚？”
沈知书拿着筷子的手顿时一顿，诧异的看向庆帝，丝毫没有想到，他会问自己一个臣子之女。
都说朝廷重事，女眷不应该插手，眼前的这位君王，却反而来问自己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看神情，也不似随便问，反而还真有几分要听取建议的样子。
沈知书拧了拧眉头，略作思索，有几分犹豫。
庆帝看出沈知书的犹豫，当她是不好做评价，似是怕被责恼，于是便道，“你只管说，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有庆帝这话，沈知书这才松了口气，缓缓
开口，“臣女以为，陛下先是人父，才为天子。”
“而晋王殿下先是人子，才为人臣。”
“于情，陛下该斟酌，可于理，陛下该重罚，可事情既已发生，无论是轻罚也好，重罚也罢，陛下也都应该先见见晋王殿下，明白晋王殿下究竟是为何，听听晋王殿下是如何说的，此情为人父，后重罚与否皆为君臣。”
见庆帝神情认真，沈知书又道，“常言，子不知父，父不知子，陛下何不去好好看一看，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原来的人。”
庆帝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去见过晋王，可见心中在逃避。
沈知书也只能提醒到这。
他的那几个儿女，也只有女儿是真孝顺，其他几个儿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就如现在看起来窝囊的太子，将来或许也会为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弑君。
更别提昱王了。
沈知书这一说，直接戳到了庆帝心尖上，“子不知父，父不知子……好一个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朕活了这么些个年头，到头来，竟还没有你一个小娃娃看得通透。”
沈知书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幸而庆帝也没有要沈知书再说什么的样子，她心里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都说伴君如伴虎，她这一上午，也算是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尽管眼前的这一位天子，还算平易近人，可心里就是没来由的疏远，沈知书看着他，想到的却是许多。
世人皆不知道自己将来如何，若是眼前的这位君王知道，自己不过几月寿命可活，又会作何感想？
如此，他方才还会纠结逃避于晋王的问题上吗？
沈知书不知道的，她觉得眼前的这位，是天子，万民敬仰的君王，此刻看起来，却也只是寻常人家的老父亲，在儿子的问题上，也难逃责任。
至少，他为此深思。
一顿午膳用过之后，庆帝终于去见了晋王，四周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不放过。
沈知礼就守在不远处。
庆帝一步一步行至牢笼之前，看着里面发丝凌乱，坐在地上靠着牢笼的儿子，步履有些蹒跚，像是老了几岁。
而此时，牢笼里的晋王，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
眼前的这个儿子，曾经四处征战，为国为民，如今却一念之差，铸成如此大错。
听见脚步声，晋王抬起头去看，瞳孔骤然睁大，可想到什
么，目光又很快暗淡下来，垂下眼脸。
站在牢笼之前，两父子久久无言。
“你可有何话要与朕说？”庆帝嗓音低沉，看着眼前的儿子，既心疼，又恨其不争。
晋王却半晌都没有再抬起头看庆帝，眼前他原很敬重的父皇。
站了良久，就在庆帝失望，抬步离开之际，身后却传来晋王低沉的声音，“父皇当真觉得皇兄有储君之才？”
这么些年，太子所做的荒唐事数不胜数，朝臣每每上奏，庆帝却始终轻描淡写带过。
而他，勤勤恳恳，所做之事，为百姓，为朝廷，即便立功，也从不曾得父皇另眼相待。
只因他出身不及太子，便总是遭冷眼，做了再多，也不及太子的一根手指头。
可他不信，不信眼前的父皇，当真觉得太子之能，配得上那储君之位。
晋王这些埋藏于心多年的想法，在这一刻终于有机会宣泄于口。
他眼眶通红，一声一声，看着眼前父皇的背影，就站在那，若他能公允一些，若他能多看自己两眼，若他能对太子少一些偏袒……
沈知礼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皱着眉头看过来。
庆帝从不知，在这个儿子心里，这么些年，一直是这么想的。
难以言喻，心痛如绞，他转过身，看向此时红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可知，朕对你一直是栽培之心……”
“栽培之心……”
正是因为看重，所以对比其他人，都要更严苛几分，多一些考量，磨练其心性，但求性子稳重。
从前有多期望，如今对这个儿子，便有多失望。
庆帝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背影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挺直。
晋王的视线逐渐模糊，直到再看不清庆帝的身影，身子重重的的滑落在地，嗓音呜咽……
…
当天夜里，行宫喧哗。
沈知书在屋中，被惊醒，怀中的小兽，嘤嘤几声，蜷缩着脑袋往沈知书怀里钻。
她安抚的揉了揉小兽的脑袋，这才起身，要出去看看是怎么了。
沈知礼带兵匆匆进殿，庆帝病了。
多事之秋，太医看过后，只说是刺激过大，当保重身子。
沈知书这才知道，晋王自缢了。
那一碗加了餐的晚膳，还未用，便走了。
一股寒意从沈知书脚底蹿上头顶，晋王死了。
可在上辈子，晋王只是被发落至封底，终其一生都不得再回京城，他带着怀有身孕的王妃离开
之时，沈家父子还去送了。
沈知书远远的看过一眼。
可如今，就在这行宫，他便自缢了。
他那尚在京城怀有身孕的王妃，此时甚至还不知自己怀有身孕，他甚至还不知自己即将为人父……
沈知书险些站不稳，扶着门框，手指头紧紧的掐着门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对比上辈子，不同之处，不过几处，还有她对庆帝的那一番言论，才致使庆帝最终去见晋王。
可刚见过晋王，晋王便自缢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这一番话，改变了晋王原本的走向。
一种难以言语的内疚急速的从心底涌上心头，是因为她，是因为她。
沈知书紧紧的咬着唇瓣，不对，晋王谋反，害死这么多的将士，便是自缢，他也是死有余辜。
一人之死，又岂能抵得过如今尸寒还未散的那些将士。
那些将士，也同样有儿有女父母健在。
可即便这么想着，沈知书还是心一慌，手从门框上滑落了下来，下一刻，被一只宽大的手掌从后面稳稳的接住。
来人紧紧的搂着她的腰扶住他。
熟悉的气息萦绕自己身周，沈知书控制不住的心酸，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咽在喉尖，她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为晋王一人而内疚，而是为了那些因为她，而改变了原有命运的人。
那些人，或许她知道的，或许也还有她不知道，因为她的言行，而受到影响。
萧续眉头紧蹙，空出一只手去，将屋门掩上，以防被路过之人窥见。
还未待他有下一步动作，自己便已经被搂着腰扶着的小姑娘转过身紧紧的抱住了。
沈知书将脑袋靠在他怀里，脸埋了进去，控制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溢出，沾湿了萧续的衣衫。
这突然的变化，让萧续身子僵硬，抬起的手，久久不知该落在何处。
沈知书哭得身子轻颤。
在这里，那么多人，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现在和未来会发生的事。
她知道，却无力阻止，甚至不知道将来，会有多少人因为自己而被改变了原有的命运。
她在这里，孤立无援，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也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恐惧和慌乱。
而此时唯一能抓住的，是眼前的这一个怀抱，她的两只手牢牢的环过萧续的腰，哭得身子一颤一颤，却不发出什么哽咽声，不算温暖，却已经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