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以前是资产阶级小姐, 战乱时嫁给了家中男仆。几次运动都没有被波及,也跟这家人与人为善,小心低调有关。
吴丽平时在大杂院都是谨言慎行的, 唯恐得罪人被人报举。
这会儿听到这话她有些扛不住。想了半天,她才道:“那……你们别说是我说的。”
“放心, 不会说。”几个女人保证道。
吴丽这才道:“好几次我都看到她下班时拿了几包胀鼓鼓的东西回来, 每次都东张西望的, 用衣服和身子遮掩着进门。有一次看到我,她脸上还很不自在, 连声招呼不打就进了家门。”
“当时我就感觉奇怪,总感觉她那包东西见不得人。但那母女俩都厉害,我们家不敢招惹, 所以我也就没问。”
其实她是看到了包里露出了纱线的。夏老太刚才一说,她就知道通报批评的事肯定是真的。
但她不能说自己看到过,否则有人说她隐瞒不报,那就给自家招祸了。
女人们一听,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
“难怪哦。陈招娣前段时间都不出门,我有一次去找她,她正坐在家里打毛衣。我当时就问她纱线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拆了劳保手套,想给盼儿织一件纱衣, 免得大冬天的她上班冻着。”夏老太道。
“织一件不用织那么久吧?陈招娣别的不说, 织毛衣还是很快的,三四天就能织一件。”马桂英作为陈招娣的对手, 对她可谓十分了解,“可她前段时间天天在家里织毛衣,都织了一个来月了。一件毛衣要织那么久?”
陈映霞今天也在这群女人里。听到赵盼儿被通报批评, 她一直低着头没敢说话,脸色变了好几变。
这会儿听到夏老太和马桂英的话,她草草把洗了一道的菜一捞,放到旁边的篮子里,打了声招呼:“我想起锅里还炖着菜,先走了。”就匆匆回家去了。
她一走,夏老太就压低声音道:“美华前几天身上就穿了一件纱衣,雪白雪白的,一看就知道是新织的。我当时还问了陈映霞,问她去哪里买的纱线,她也说是拆的劳保手套。”
她嗤笑一声:“哪儿得那么多劳保手套来拆?而且劳保手套的纱偏黄,她们真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呢。现在一想,果然就是赵盼儿从厂里偷出来卖的。”
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剥丝抽茧,说这胡同里还有谁谁谁穿了新纱衣。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说出了六七个人。
光是胡同里就这么多人,赵盼儿叔伯舅家还有不少亲戚呢。大家都在猜她到底偷了多少纱线出来卖。
盛景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无论是在食品厂的车间里,还是在大杂院水笼头这块地方,她都秉持着多听少说的原则。不管是什么事,能不发表意见就不发表意见。
要是问到她头上,她要不就说自己年轻不懂,要不就说一些是是而非的话,含混过去。
这会儿她也默默地听着,并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这年头工厂是国家的,工人们拿点边角料回家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厂领导如果管理得太严,工人就很有意见,说领导没有人情味儿,这领导就别想在那位置上呆下去。
当初食品厂要不是刘光明为了自己贪墨,暗示吴广胜父女在厂里实行恶霸行径,让大家不敢有所行动,食品厂糕点的损耗不知道有多大呢。
赵盼儿在纺织厂工作,拿点有问题的纱线回来,可能在纺织厂是司空见惯的,大家都这么做。坏就坏在有人报举上。
而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赵盼儿算计方毅后得到的惩罚。
就不知道这事是方家祖孙俩自己动的手,还是方勇刚动的手。
盛景并不同情赵盼儿。做错了事就得承担后果。如果赵盼儿行得端立得正,就算方家人有意报复她,也找不到地方不是?
而且方家人的报复也不算过份。既然拿纱线在纺织厂是司空见惯的,大家并不会因此而歧视她,只会觉得她倒霉,倒霉在被人举报了。通报批评也不记在档案里,对她的工作生活影响不大。
方家对她也只是大惩小戒,并没有让她丢掉工作,赶尽杀绝,已算是仁义了。
这件事后大杂院里恢复了平静。
盛景抽空问了盛河川一个问题:“既然许志鸣是方伯伯安排的人。那他为什么要跟院子里的人说方伯伯是军人?”
盛河川道:“现在局势太乱了,方毅原先又是在杂志社工作,现在辞职了也会有人拿这一点做文章,说他临阵脱逃,革命意志不坚定。许志鸣透露一点方勇刚的身份,也是震慑周围人。”
他摇头叹息道:“其实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爷儿俩接进军区大院里去,那天方勇刚来估计就这么打算的。你方爷爷不愿意去,所以那天才故意把他气走。后来他不是感慨说他让方毅跟他爸感情生疏,是不是做错了吗?我估摸着他说的不光是以前的事,也有那天的决定。”
盛景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平静日子,盛景就有些心神不宁,只要一回到家,就会拧开收音机听广播,就算是做饭的时候,只要盛河川不在家,她都会把收音机拿到厨房里听。
她是穿越者,知道某个集团会在这几天倒台。她迫切地想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
而盛河川和方家爷孙似乎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们也跟盛景一样,只要在家就捧着收音机听广播。
终于,十月六日,收音机里传来了他们期待的消息。
“终于结束了。”一向冷静沉稳的盛河川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方老爷子叹息道:“希望以后的路走好吧。”
接下来各厂各单位的人根本没心思搞生产,许多人都参加了游行庆祝活动。
除非是全厂一起参加的集体活动,否则盛景依然会按时上班下班,是少数坚持在车间里搞生产的人之一。
周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敢在厂里赞扬盛景这些人,批评那些放下生产去参加庆祝活动的人。这时候任何一个言论都有可能被放大成政治错误,什么都不说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他只是把这些人的名字默默记在心里。
一天晚上,盛河川告诉盛景:“明天晚上不用做我的饭,你周伯伯请我到关家小院去吃饭。”
“哦,好的。”盛景表示知道。
盛河川看了她一眼:“估计他仍然会问你的事。现在你虽然高中没毕业,却也算是高中生了。如果他有意把你调到厂办,你愿不愿意去?”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话跟盛景说透:“现在拨乱反正了,你周伯伯不会拘泥于一个小厂子,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你现在进厂办锻炼一段时间,只要经过了他的考验,等他调走的时候,就能把你一起带走,带到更高一层的单位去。”
“你不是说要搞民生经济吗?你周伯伯以后走的可能就是这么一条路。他级别高,年纪也不大,往后能有更好的前程。只要你能跟上他的步伐,他就会全力培养你。有他在前面带路,你的路也能走得更快更顺。”
盛景想了想问道:“他要调我去厂办,是不是就得给我一个正式工的身份?”
“对。临时工不好往厂办调的,不合适。”盛河川看她一眼,“你不必顾忌这些,你周伯伯既然能说这话,就说明他觉得给你个正式工的身份并不为难。就算以后恢复高考,你考上大学不要这份工作了,那也没关系,你不用想那么多。”
“那行。”盛景爽快答应,“不过在这之前,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盛河川好奇起来。
别人家的小姑娘,不是掂记着商品里的花布,就是馋一口吃食,要不然就掂记着嫁人。盛景却活得跟他这个老头子似的,无欲无求,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
就算他听厂里的小姑娘说上海有紧俏时髦列宁装,花钱托人买了回来放到盛景面前,盛景虽然看上去十分高兴,嘴里跟抹了蜜一般说着好话,但看她把衣服随意地放在衣柜里,想穿就穿一下,重大节日或重要场合也不见她特意把那件衣服拿出来穿,就知道她对这些并不看重。
现在,盛景到底要求他什么?
“方毅哥整天在家里呆着,自己无聊不说,邻居们也爱说闲话。虽说四人集团粉碎了,但局势不是说一明朗就明朗的,这时候的权利斗争比之前更加激烈,现在去杂志社报社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也更容易让人看轻。”
毕竟当时方老爷子是去医院开了证明的,证明方毅胃病比较严重,需要在家里休养,才辞的职。在那个关头辞职,现在四人集团一倒台又回去新闻口上班,那不明摆着他在紧要关头是做了缩头乌龟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方毅一直在家里呆着,等明年高考后直接去上大学。
但盛景始终掂记着一件事,那就是今年冬天,方毅会掉进冰窟窿而死。
那本小说里并没有提及方老爷子。在方毅死后,方勇刚不可能放任老爷子一个人在这大杂院里住着,而不把他接回军区大院住的。
就算老爷子脾气倔不回去,他也不可能毫无存在感。方勇刚也会常往这边送东西,常来看望他,逢年过节还应该来陪老爷子过。
方勇刚这样做,以柳茹的心机性子,就算她不跟方勇刚闹脾气,也会默默流泪,让方旭泽看到,好让儿子更可怜她这个妈,从而加重自己在儿子心里的地位。
但小说里,每年过年方勇刚都是跟柳茹母子一起过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没有任何矛盾。方老爷子像是完全不存在一般。
所以极有可能的情况就是,老爷子在孙子死后,悲痛之下也很快去世了。
不说现在盛家跟方家处得跟一家人一样,方老爷子和方毅出了事她会很伤心,盛河川没准就要大病一场。就算方家祖孙是像大杂院里陈招娣母女一样是不讨喜的存在,作为两条人命,盛景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丧命,什么都不做。
但她每天都要上班,早出晚归。方毅又是个手脚健全的大小伙子,她不可能管束着他,让他只呆在家里不出门。
更何况因为闲着,方老爷子又热衷于钓鱼,方毅现在时常跟着方老爷子一起出去钓鱼。遇着周末,就会加上盛河川一起三人行。
天气不冷的时候,流动的河水是看得见的危险,两位老爷子性子稳重,就算去钓鱼也不会去冒险。
可现在天气慢慢冷起来了,河水上冻,没有方毅参与,方老爷子一个人不会去,就算盛河川一起,两个老头儿也不会去去冰面上砸冰窟窿钓鱼。他们老胳膊老腿儿地摔一跤不得了。
可有了方毅就有可能不一样了。
作为一本小说,三观正是很重要的。方旭泽作为被读者喜爱的男主,他不可能为了方勇刚手中的资源而出手谋杀方毅。
排除了这个选项,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方毅在这个冬天帮老爷子砸冰窟窿钓鱼,结果掉进冰窟窿而死。方老爷子自责之下一病不起丧了命。
盛景继续道:“因为前段时间参加各种集会活动,我们食品厂的生产任务还差一大截没完成。年关将近,现在四人集团又粉碎了,人们有了希望,过年会比平时更舍得花钱。到时候糕点短缺,没准我们厂就要被批评。所以估计厂里近期很需要临时工。”
盛河川点点头。他虽然猜到了盛景的意思,但没有插嘴,听盛景继续说下去。
“方毅哥的‘病’也调养有一个多月了,也应该去工作了。您问问周伯伯,能不能让方毅哥去食品厂做临时工。”
为了让盛河川和方老爷子重视自己的提议,盛景不惜透露了一点自己的秘密。
她做出纠结的样子,对盛河川道:“爷爷,您别笑话我。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特别真实的梦,吓得我这一段时间都魂不守舍的。”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