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梦?”盛河川问道, “难道是跟方毅有关?”
盛景点点头:“我梦到他为了让方爷爷高兴,陪着他去冰上钓鱼,在砸冰窟窿的时候脚上打滑, 掉到冰窟窿里死了。方爷爷又自责又悲痛,隔不久也去世了。”
她忐忑地望向盛河川:“我知道梦不能当真。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担心。现在方毅哥呆在家里, 方爷爷就闲不住,隔三差五地就往河边跑。现在河水还没上冻,没那么危险。可过一阵就难说了。”
盛河川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人是越老越迷信。盛河川活了大半辈子, 经历过太多的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他体会得淋漓尽致。上一刻钟还活蹦乱跳, 下一刻钟就阴阳两隔, 这样的事盛河川经历过好几次。
而有人做梦预测到祸事来临,从而避免了悲剧的事, 盛河川也不是没有耳闻。
不管盛景的梦到的事成不成真,事实摆在眼前, 如果放任方老爷子和方毅这样下去, 没准还真会发生盛景梦里的悲剧。
他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去跟你方爷爷唠唠。”
他又对盛景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跟你方爷爷商量完, 再问过方毅,如果他们同意,我就去问问你周伯伯, 把方毅弄到食品厂里做临时工。再不济也让你方爷爷之后别去钓鱼了。天寒地冻的,有什么必要非得去钓鱼?又不缺那口吃的。”
盛景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她又叮嘱:“不管怎么样,还是让方毅哥去哪里做个临时工的好,别到处瞎晃。这样很容易出事。就算他不惹事, 也架不住别人看他不顺眼,闹出事儿来。”
她就担心事情不是她推测的这样。
如果方毅闲得无聊去后海游玩,看到别人掉到冰窟窿里,没准他就是救人而死的呢?总之不让他闲着到处瞎逛就对了。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盛河川说完深深地看了孙女一眼,又问,“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正式工名额,换方毅的临时工名额?”
盛景道:“我知道周伯伯想让我去厂办,一个是看您的面上,另一个也是爱惜人才。或许也有想让我去帮帮他的意思。但如果方毅哥的事让他为难,去厂办成为正式工和给一个临时工名额,这之中只能二选一,自然是方毅哥的性命更重要。我相信以我的能力,就算没有周伯伯的提携,我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可如果二者不冲突,那我当然很乐意去厂办。不说为了自己,为了周伯伯这份赏识与好意,我也应该去。但在此之前您一定要跟周伯伯说清楚,只要能考大学,我一定要去读大学的,到时候我会辞职。”
盛河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好,我明白了。”
望着盛河川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盛景满头黑线。
难道盛河川以为她喜欢上了方毅,恋爱脑,所以才为了方毅不要周涛给的机遇不成?
盛河川是如何劝说方家祖孙俩,又是怎么跟周涛说的,盛景都没问。
第二天她继续去三车间上班,一切跟平常一样。
大型庆祝活动之后,工人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上班了。
其实很多人不上班并不是真的去参加集会了。小老百姓,尤其是成了家的女人们并不那么关心政治,更没那胆子去参加游行。
她们只是看到有许多人不来上班厂领导也没拎出来批评,便也趁机呆在家里。现在看到大家回来上班,她们也赶紧回来,不敢再浑水摸鱼了。
盛景下班后回到大杂院,直到做好晚饭才看到盛河川回来。
他放好自行车先去了一趟隔壁,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洗了手后到饭桌前坐下,接过盛景递过来的筷子道:“成了,方毅明天就去食品厂上班。”
他咬了一口馒头,道:“本来我想让方毅去机械厂的。但机械厂车间里的活太重,临时工又不好安排去坐办公室,再加上你周伯伯说生产任务重,需要许多临时工,我就让他去食品厂了。”
他抬头看了盛景一眼:“夏家一直在帮夏中杰找工作。你说,我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让夏中杰也一起去食品厂做事?”
盛景喝粥的动作一顿,她放下粥碗问道:“这临时工是做到年末就没得做了,还是一直有得做?”
不怪她想得多。如果只是方毅一个人去的话,不管是短时的还是长时的,都无所谓,方家人不会在意这个。
可夏中杰就不一样了。
夏家人现在说得好听,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是不是只做一两个月的临时工,只要有工作他们就很高兴,也会感激帮介绍工作的人。
可等到夏中杰被辞退,夏家人可能就会得陇望蜀,求上门来,希望盛河川帮忙让夏中杰继续在食品厂做下去,甚至想要个正式工名额。一旦被拒绝,他们就要心里生怨。
“应该只做到年末。除非食品厂到年后又接到很重的生产任务,否则正式工的工作量都不饱满,不可能再花钱养着临时工。”
盛河川自然也有盛景这样的顾虑。
如果夏家人是通情理的,他刚才说的时候就不会是商量的语气。之所以跟盛景商量,是因为他自己都在犹豫。
不过跟盛景解释完,他就下定了决心:“明知道他们家在找工作,我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不告诉他们,心里总过意不去。到时候我先把实情跟他们说清楚,要是这样他们仍然心生埋怨,就是他们的事了。”
盛景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一样的事,有不同的办法。
她道:“您别直接找上门去。上赶的不是买卖。我先在院子里透露点风声,等他们求上门来时你也要拿搪一下,说去问问看。他们如果要想空手套白狼,啥东西都不拿,您就含糊着。等他们拿了礼来您再答应。”
盛河川眉头皱了皱。
可不等他说话,盛景就道:“我知道您是出于邻里之谊,周伯伯也不会收这些礼。但您要不收就显得这事特别好办,到时候邻居们的各色亲戚就得求上门来,您帮是不帮?帮谁不帮谁?”
“等到了年后,夏中杰被厂里退回来,他们再来求您的时候,您再把夏家当初的礼拿出来还给他。到时候保证他们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院子里的人还得说他们忘恩负义。”
盛河川眉毛一挑,笑了起来,用筷子指着盛景道:“你呀。”
他又点了点头:“成,就照你说的办。”
他倒不是不清楚大杂院这些人的秉性,也不是想不到这些麻烦和不好的舆论。
只是他一大男人,以前的身份地位又比大杂院的人高,就不怎么在意院子里那些没文化的碎嘴婆子的想法。
什么事,他想做就做了;不乐意做,拒绝就拒绝了。至于你们怎么说,他反正听不见,也不在意,就随你说去。见了面,慑于他的身份和能力,大家都还得保持对他的尊敬。这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可盛景却不乐意自家爷爷做了好事反而被人说道。
盛河川也知道她这样迂回小心,是在维护自己。他心窝子暖暖的,别提多高兴了。
他道:“你转正和去厂办的事不着急。等过几天你周伯伯开个全厂大会,做做年末工作的动员,表扬一批人。到时候再把你调到厂办去,就没人说什么了。”
盛景就趁机道:“这样的话,我就有些招眼了。要是有人知道我这边成了正式工,那边还在高中里挂名,告上去,崔校长非得被拉去批||斗不可。爷爷,高中那边我干脆不去了吧。”
如果是之前,盛河川是不同意的,他会想办法看看怎么能两全其美。
原先他跟周涛都想让盛景上高中,就是为了让她拿个高中文凭,等以后不管是他这边还是周涛那边弄到个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就让她去上。
即便拿不到大学名额,一个高中毕业生,在这工农兵大学名额稀缺的时代也足够用了,周涛那边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她过去。初中毕业是真不成。
可现在,四人集团都倒了,上头的风向虽然还没定,但不管是谁执政,都需要人才。这些年工农兵大学的毕业生质量如何,大家是看得见的。等上头尘埃落定,高考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唯一让他犹豫的就是一点:“我就担心到时候参加高考必须是高中毕业生。”
“那到时候再读呗。”盛景道,“我这次参加完期末考试就提出休学。等高考政策出来,确实需要高中毕业证才能参加高考,我再复学回校,然后跳级直接读高二。读上一年半年的,也就拿到毕业证了。”
“凭我的学习成绩,崔校长肯定会同意我的跳级申请的。毕竟我到时候考上大学,也是他的政绩呢。”
作为盛河川自己,他更看重实际工作能力。而且他清楚地知道盛景对高中知识的掌握已超过百分之八十,她缺的仅仅是一个高中毕业证,而不是高中知识。
现在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盛景到现在算是读了半年了。到时候跳一级,再读半年,确实能成功拿到高中毕业证。
所以盛景这么一说,他就同意了:“行,那到时候我去替你办休学。”
吃过饭,盛景洗了碗,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就挑着两个空桶去水笼头那边接水。
这个时候水笼头这里的人最多。
一见盛景就有人问道:“小景怎么也这么晚?你们爷儿俩不是吃饭吃得早的吗?”
“唉,年底了,我们厂现在忙得不可开交,生产任务压了好多完不成,我们在厂里忙得跟陀螺一样。我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下累的,回到家得休息好一会儿才能起身做饭。”盛景唉声叹气。
陈小娟马上要初中毕业了,马桂英这阵子也在愁呢,想给她找个工作。听到这话她立刻精神一振,张嘴就想要说话。
可好在她意识到不能当着众人的面问,及时收住了嘴。
其他人就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让盛景多学着偷懒,又问她吃中药效果怎么样——熬中药的味儿大,盛景和盛河川都在吃中药调养身体的事,大杂院里的人都知道。
等到盛景挑着水回到家,没过多久马桂英就跟上门了,来问盛景食品厂是否招临时工。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就是在车间里干活的。而且马婶儿,年底任务量大厂里才要人。等过了年,临时工都得被辞掉。您现在费了大力气让小娟进厂,没做两个月就又退回来了,小娟的初中毕业证还拿不到,您这不是亏了吗?”
这话说得马桂英夫妻俩也犹豫起来。
两人的目光就投向了盛河川。
“别看我,我家小景还不知道年后会怎样呢。我要有那能耐,就让我们小景转正式工了,实在没余力帮别人。”盛河川摆手。
“那、那我们再商量一下。”
等这夫妻俩离开,没多久夏家人也来了。一共来了四人,除了夏中杰和夏老太,还有刘凤芹夫妻俩。
这阵仗搞得盛景有些无语。
她就把对马桂英说过的那番话又跟夏家人说了一遍.
“没关系,年前做一段时间临时工也行。我家中杰是个高中生,没准厂里看他能干,年后也把他留下来呢。”刘凤芹的亲妈滤镜足有十八层厚。
盛景差点没翻个白眼。
她道:“那你们赶紧去走关系。现在工作抢手,就算只做两个月的临时工也不一定抢到,得赶紧动手。”
夏家人面面相觑,他们可不是来打听消息的。
最后全家人都将目光投到盛河川身上。
“盛大爷,您当初把盛景弄进去做临时工,一定认得食品厂的领导吧?您看能不能帮我家小杰也说说?您人能耐,路子广,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夏中杰的爸叫夏铭学,看上去挺忠厚老实的一人,可跟盛河川套起近乎来,嘴皮子却很溜。说着他还递了一根烟给盛河川。
盛河川是不抽烟的。
他摆摆手,把跟马桂英说的那套说辞又搬出来说了一遍。
夏家人一人一句闹哄哄地求了一阵,见盛河川都不松口,脸色不好地离开了。
盛景道:“看吧,就是这么个德行。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叫别人帮忙找工作,不答应就甩脸子。这家人我看就不值得帮。”
当初陈招娣在她和夏中杰工作问题上挑拨离间,她就已经在大杂院里把话说明白了,她这工作是盛河川花了几百块钱才得到的。
刚才马桂英夫妻俩来,话里话外都挑明白了,要花多少钱,走关系要什么东西,他们都可以拿,只求盛河川帮找找关系,事后也会感谢盛河川一番。
可夏家人刚才就只有一张嘴,啊不,四张嘴,钱啊物啊,人家提都没提。
盛河川的脸色也有不好看。
“行了,反正说了让他们自己去找关系。这事咱们先不管,之后再说吧。”他道。
“那方毅哥什么时候去上班?”盛景实在不放心方毅。
盛河川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要不我把他弄到别的单位去?到时候就说是你方爷爷的路子或是方勇刚的路子?”
盛景犹豫了。
本来么,不管方毅去哪里上班,只要不在外面晃荡就应该没有危险。
但小说里没写方毅遇险的情节,盛景实在不放心。她想要实行紧迫盯人的政策。
如果方毅去食品厂上班,平时在车间干活,上下班也有她跟着,周末她就借口要请教学习,把方毅拘在家里。就这么熬过这个冬天,方毅的命运改变了,她才能松口气。
她摇头:“不,还是让他去食品厂吧。上下班我都盯着他,免得他发生危险。再说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我一个人回来害怕。如果方毅哥能跟我一道上下班,那我也能有个伴儿。”
盛河川没反对:“那行,就去食品厂。不过为了避免麻烦,我让他过几天再去。”
把梦说出来了,她又这么紧张,盛河川和方老爷子一定会盯紧方毅,只迟两天应该没问题。因此接下来几天盛景也没管这事。
夏家人之后又过来找过盛河川两回,最后一次拿了东西,又说愿意出钱,盛河川这才答应帮通通路子,把东西留下了,不过没要夏家人的钱。
几天后,夏中杰终于进了食品厂当临时工。
跟他一起去的还有方毅。不过两人一个在一车间,一个在五车间,都没分到三车间来。
方毅面庞瘦削,剑眉星目,五官立体,身材颀长,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夏中杰则是国字脸,浓眉大眼,虽没有方毅那么高,却身材魁梧,更显健壮。
相比之下,夏中杰更符合这时代人的审美。
而且夏家人的嘴皮子都溜,夏中杰也是个会说话会哄人的。他想留在厂里,做事也勤快,到处跟人说好话拍马屁,在厂里风评还不错,比做事低调的方毅更招人眼。
因为这样,夏中杰整个人都有些飘。
本来三人一同上下班,他还老找机会往盛景身边凑,想把盛景哄到手,结果盛景都不怎么搭理他,方毅也有意无意把他隔开,他虽然气愤,还没怎么样。
现在他在食品厂吃香,还哄得几个年轻姑娘高兴,他干脆不理盛景和方毅了,自己一个人上下班。
盛景自然乐得这样。她不怎么喜欢夏中杰。这人年纪轻轻的就油腻得很。
除了上下班,盛景上班在三车间,中午会跟孙敏一块儿吃饭,在厂里并没有跟方毅有别的接触。
这天孙敏跟盛景在食堂里吃过中午饭,回车间的路上她问盛景:“那个夏中杰,你了解他吗?”
盛景警觉地问道:“怎么了?你看上他了?”
孙敏无语地瞪了她一眼:“怎么可能?我可不想找个比我小的。再说,我都有对象了。”也是食品厂的。
“那你怎么问起他?”
“秦淑芳的女儿宋雪在五车间做临时工你知道吧?刚才我看到她跟夏中杰走一起,像是在谈对象的样子。”
秦淑芳就是三车间里那朵白莲花。吴颂香在食品厂的时候她虽然做过走狗,但她就是装可怜打掩护,没有对谁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厂里也不好处理她。
刘光明、吴颂香等人倒台后,秦淑芳在三车间就越发小心起来,平时不怎么说话,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存在感极低。
这会儿听孙敏提起秦淑芳,盛景愣了愣,才问道:“秦淑芳的女儿也是这次招进来做临时工的?”
“对。”孙敏自己是个爱打听事儿的,又有个厂办的表哥陈照新,消息比盛景要灵通,“秦淑芳没儿子,就两个女儿。宋雪是她的大女儿。”
“哦。”盛景不怎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又问,“夏中杰的事,是秦淑芳托你来打听的?”
孙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她一直在求我,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那你跟她说,我不了解夏中杰。她要打听,自己打听去。”
宋雪如何且不说,秦淑芳却是朵黑心老白莲;夏中杰这人盛景不喜欢,夏老太等人也有很多小算计。
反正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夏家情况,不管盛景说好说坏都讨不了好,她是傻了才掺和其中。
孙敏挠挠脸,小声道:“我知道秦淑芳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是替你担心你邻居吗?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看来你邻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盛景朝她竖了一个大拇指:“姐妹,聪明。”
过了几天,食品厂召开了一次职工大会,周涛表扬了一部分工人。这些人都是前段时间老老实实在厂里做事的,其中就有盛景的名字。其他人都被评为了这一年度的劳模,而盛景则得了一个正式工名额。
散会之后,夏中杰推着自行车就又往盛景身边凑:“小景,一起回去。”
“你不是说家里事多,要回去帮忙做事吗?赶紧走吧,我跟方毅慢慢走就行,就不耽误你了。”盛景说着,又一指远处,“宋雪正朝这边看,是不是在找你?”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