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堡2764年, 凛冬。
这时的艾尔登刚刚被法厄斯提拔为副首领没多久, 无论是耶尼亚还是韦瑟上将,都死在了去年那场叛乱中, 这意味着北部高高在上的大首领, 彻彻底底成为了“孤家寡人”。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只雄虫两个月前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艾尔登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许岑风,他总觉得这只雄虫与首领看起来就像伴侣一样, 每天同吃、同住、同睡, 可事实上他们从来没举行过伴侣仪式, 以至于有一天对方逃走了,都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把他寻回来。
又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鹅毛般从天边纷纷扬扬落下, 似要吞噬整个北部。
艾尔登静默站在客厅里,手里还捏着一份需要法厄斯亲笔签署的军部文件,却迟迟没有上去。
二楼的主卧房门紧闭, 尽管隔着材质特殊的隔音门,却依旧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痛苦嘶吼声, 那是雌虫在经历精神力暴.乱时发出的声音,也许会持续几个小时,也许会持续一整个夜晚, 但除了雄虫的信息素安抚,没有任何办法。
艾尔登曾经上去看过一次,发现大首领被镣铐束缚在床上,四肢磨得鲜血淋漓, 后来不忍心看, 就再也没上去过。
只有霍克次次都带着医生闯进去, 试图说服大首领抹除那只雄虫留下的标记, 这样他们才能找一只新的雄虫过来进行信息素安抚。
但艾尔登知道,大首领不会同意的。
那只雄虫已经从北部彻底消失了,甚至再也不会回来,首领怎么舍得抹去对方留下的、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
“砰——!”
艾尔登坐在楼梯上面,果不其然看见霍克带着两名医生从房间里被赶了出来。霍克已经六神无主,直接揪住其中一名医生的领子愤怒低吼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立刻让大首领的精神力平复下来,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那名医生一开始还会怕得颤抖,但来得次数多了,已经麻木了:“霍克副首领,大首领现在很可能已经怀了虫蛋,我们没办法给他注射抑制剂,那样很可能不利于他的身体,还是把那只曾经标记过大首领的雄虫找回来吧。”
“滚!”
霍克每次听见这句话就会发狂,他一把甩开那名医生,将他们统统赶走,在走廊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
但房间里痛苦的嘶吼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哑,那并不代表着精神力的平复,只能代表法厄斯已经没有力气再与脑海中狂躁的精神力所抗衡了。
霍克听见里面的声音浑身一抖,终于还是妥协认输,他慌张揪过一旁值守的士兵,红着眼睛质问道:“许岑风呢?!把他找回来!快点!把他找回来!他不是在索里蒂亚密林失踪的吗?!快点去找!快点去找!”
士兵比霍克更慌:“副……副首领……我们已经找了好几个月了……根本找不到那位阁下的踪迹……”
“找不到也要给我找!”
霍克几乎是咆哮出声的,他掐住那名士兵的咽喉,极度的愤怒甚至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当初值守在密林附近的是你们,把他放跑的也是你们!一只活生生的雄虫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都不知道吗?!”
艾尔登坐在楼梯底下,心想那些士兵怎么会不知道呢,但大首领下令让他们不许管,他们又怎么敢管?
霍克到底还是不了解大首领的心思。
整个北部都在大首领的掌控之中,当初如果不是他默许,那只雄虫怎么可能逃得走。
但那些士兵还是在霍克的逼迫下连滚带爬离开了别墅,他们带着一整支队伍出发前往索里蒂亚密林,第二十六次寻找许岑风的下落。
艾尔登还是坐在底下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找不回来的。
霍克失魂落魄从楼上走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他的手上都是血,法厄斯身上的血。他盯着盯着,忽然抱头埋在膝盖呜呜的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又后悔:“我错了……我错了……”
霍克哭得撕心裂肺:“当初耶尼亚把那只雄虫送过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拦住他们的……这样首领就不会喜欢他……也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再熬下去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艾尔登从来没见霍克哭过,但此刻对方就坐在他的身边,哭的像个委屈的虫崽,又后悔,又懊恼。
他们本来是竞争关系,平常互相看不顺眼,但此刻竟有些感同身受的哀戚。
艾尔登犹豫一瞬,然后缓缓抬起手,拍了拍霍克的后背,轻声开口:“别哭了……”
他说:“你如果难受,就和他们一起去密林里找找那位阁下吧,说不定……说不定就找回来了。”
这句话说得艾尔登自己都不信,但他知道,霍克在这里待着,只会越待越难受,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每分每秒都在折磨着他们。
霍克闻言却当了真,他像是陡然从睡梦中惊醒似的,下意识从台阶上站起了身,手忙脚乱擦掉脸上的泪痕:“对……对……我得和他们一起去密林里找……我得和他们一起去密林里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他语罢连滚带爬跑下楼梯,连招呼都没打,火急火燎推门跑了出去,身形很快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艾尔登见状不免叹了口气,他把文件放在一旁,起身走过去关上了大门,忽然想起大首领还独自待在房间里,难免有些不放心,于是又重新折返回了二楼。
霍克他们刚才出来得太急,门是虚掩着的。艾尔登站在主卧门前,犹豫一瞬才推门进去,入目就是一片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艾尔登不用看都知道床上是什么情景,他走到阳台边拉开厚重紧闭的窗帘,明亮刺目的阳光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只见床上躺着一只红发绿眸的雌虫,他的四肢被镣铐牢牢固定住,因为一番剧烈的挣扎手腕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洁净的床单上满是斑驳的血痕。
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的北部首领会变成这副样子,昔日高贵的王虫已经落入了尘埃。
艾尔登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眶,然后从口袋里找出钥匙,半跪在床边解开了法厄斯身上的镣铐,轻轻喊了他一声:“大首领?”
法厄斯刚刚平复脑海中躁动的精神力,红色的短发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瘦削的脸颊上。他双目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嘴唇苍白干裂,唇齿间全是血腥味,最后无声吐出了三个字:“许岑风……”
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自语:
“许岑风……”
混着鲜血,混着痛苦,仿佛这三个字能让他活下来,也可以让他安详死去。
于是艾尔登知道,大首领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对方在清醒的情况下,从来不会提起那位阁下的名字,那三个字已经成为了法厄斯心中不可触碰的禁忌。
艾尔登忍着酸涩道:“首领,霍克他们已经去找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语罢顿了顿,哽咽一瞬才继续道:“我们很快就会把岑风阁下找回来的……”
这句话却像是一盆凉水,忽然把法厄斯浇清醒了过来。他闻言艰难转动了一下幽绿色的眼眸,偏头看向艾尔登,里面早已不见当初的锋芒,只有这几年来所经历的众叛亲离、一步步磨平的暗沉与死寂。
法厄斯的胸膛虚弱起伏一瞬,他动了动鲜血斑驳的指尖,无声说了一句话:“不许去找……”
艾尔登一愣。
法厄斯缓缓闭目:“他不会再回来了……”
声音嘶哑、破碎,像一柄断成两截的匕首,像腐朽生锈的枪支,再难恢复如初。
那一刻艾尔登忽然很想问问法厄斯后悔了吗,当初有没有后悔一时心软放走那只雄虫?可这句话太伤,他怎么也问不出口,只能低头掩去通红的眼眶,跪在床边恳求道:“请您好好活下去……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北部历任首领从没有一个得到善终,因为只有最野心勃勃、最贪婪卑鄙的虫才能坐上那个位置。他们或因掠夺死在战场上,或因贪婪死于权谋中,虫族二百年的漫长寿命对他们来说形同虚设。
艾尔登不想法厄斯也步入那种结局。
贫民窟出身的他曾一度渴望权力,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权力也并非好事,法厄斯已经站在了北部最高的地方,所有臣民都要向他俯首,但对方却一点也不开心。
虽然法厄斯什么都没说,艾尔登却总感觉对方很痛苦,每分、每秒,每一个风雪吹过的夜晚,都饱受折磨。
法厄斯没说话,他静静闭上眼,就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过了许久才终于出声:“艾尔登,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把我埋在那个地方吧。”
艾尔登知道法厄斯指的是哪里,许岑风当初消失的那片密林,他哭红着眼睛用力点头:“我……我会听从您的吩咐。”
法厄斯依旧很傲,他语罢不知是不是为了挽回几分面子,竭力抬起下巴,勾唇哑声道:“那个地方也是战场,一名战士就该死在战场上。”
可艾尔登知道,法厄斯只是想离那只雄虫近一点。他久久跪在床边,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无力,直到膝盖都僵麻了,这才从床边摇摇晃晃起身。
北部要完蛋了,艾尔登浑浑噩噩想到。
这样一个充斥着背叛与阴谋的地方,果然没办法永远延续下去。假如有一天大首领真的死在战场上,同族的王虫里已经没有谁能挑起这个重担了,等待着的将是西部的吞并,北部的覆灭。
此刻艾尔登甚至想去信奉虫神,拜一拜那个传说中将他们放逐的神明,求他给北部赐下一场救赎。
法厄斯因为精神力损耗太过,已经疲累得昏睡了过去,艾尔登见状静悄悄退出房间,他正准备打电话重新叫一名医生过来看看情况,却忽然听见楼下响起了一阵门铃声。
“叮咚!”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难免有些怪异。霍克他们刚刚离开没多久,按理说应该没这么快回来才对。
艾尔登脚步一顿,只好下楼开门。他原以为是花园负责扫雪的奴仆,然而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身影时,大脑却一片空白,瞳孔骤然收缩,艰难吐出了两个字:
“阁……下?”
门外静静站着一名身形清瘦的男子,肤色白皙如玉,发丝和眼眸却是黑夜般神秘的墨色,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就像一尊精致的雕像。
这名男子的肩头满是落雪,发丝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色,身上衣服单薄,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千里跋涉而来,走过了数不清的年月,历经四季变换,最后才抵达这个荒芜的北地。
“呼……”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
寒风席卷起漫天的雪花,顺着敞开的大门吹进屋内,于是整个客厅都落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雪,但还没来得及落地就消融在了暖气中。
那名男子见状往屋内走了一步,睫毛上落了一层雪,他环视四周一圈,最后低声问道:
“请问……法厄斯在吗?”
据说下雪的时候,会有故人从远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