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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潭水清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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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林谢绝了高明楼为他重新找工作的一片“厚意”,死心塌地呆在家中,听任生活对自己命运的摆布;除去德顺老汉偶尔来过几次,村子里再也没有谁来“造访”他那几间破窑烂院了。他也没有其它的什么招数,只好重操起父辈们手中的那些笨重的农具,老老实实开始在这片黄土地上刨挖起了艰难的生活。

时光静静地从人们的身边流过,高家村依然还是原来那副模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只有川道里的杨柳树叶片在渐渐泛黄,有些树叶已耐不住大地的召唤,从高高的树枝上面飘落下来,散乱在树杆的周围,让人们猛然想起萧瑟的秋天正悄悄走来。村口,那一片曾经惹眼的枣树林,那些沉甸甸红得让人嘴馋的果实也被人们摘去了;凋零的树叶中,依稀还残留着几粒干瘪瘦小的枣儿,它们一个个成了在田野上撒欢归来的孩子们惊喜的猎物。

放眼望去,川道里,田野上,萧瑟的秋风不时从平地里蹿起,满世界掀起一股又一股烦人的黄沙。

豆类和一些糜谷已经开始收割,乡道上随处可见忙忙碌碌运输庄稼的架子车。赶车的把式们带着收获的喜悦,将头上裹着的已被汗水和尘土染黄的白毛巾纷纷搭在肩上;有的索性扬在手里,他们大声吆喝着架辕的牲口;有的端坐在辕口上,袖着手,悠闲地哼唱着流行调子,一车一车将地里的庄稼运到村子周边的场面上。

秋季主打作物玉米也迎来了收获期。一块块透着丰收喜讯的地块里,那些裹着白皮的玉米已经成熟。玉米棒子们涨着圆鼓鼓的身子,大都从快要干枯了的玉米杆子上耷拉下来;有的早已撑破了白色的包皮,从扯裂的缝隙里裸露出金灿灿的籽粒。只有远处坡地上几处迟播种的地块里,黄中带绿的玉米杆子仍显露着勃勃生机。这几天寒流已开始光顾这个地区,黎明时分,一阵寒气袭来,那些原本青绿的玉米杆子,当太阳重新照到身上的时候,一株株软蔫得挺不起半点精神气来。

黄土高原上,又一个紧张繁忙的秋收季节来到了。

高加林早已脱掉了在城里穿过的时兴服装,又换上早些出山时常穿的那身蓝中泛白的劳动布衣裳,随着社员们开始了繁重的秋收劳动。

为了充分发挥劳动潜力,他们原先那个组按劳动强弱又分成好几个零星小组;靠德顺爷爷关照,高加林和几个上了点岁数的半老头子们分在一起。几天下来,没想到那些个平日里吭吭哧哧的老家伙们,倒经得起折腾!反把高加林那娇嫩的身子拖累得像散了架似的。年轻人再一次尝到了农村体力劳动的艰辛!他原先长了茧的两只手又开始疼痛起来,握镰把的那只更是肿胀得有点不听使唤了;几只血泡已经破了,往外渗着血水,一碰便钻心的疼。肢体的疼痛稀释了他心灵上的痛苦,他依然少言寡语,常常绷着个脸,只知道不停地弯腰干活,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似的。大伙看了相互直摇头。为了照顾加林,让他干一点轻松一些的活儿,他们几个悄悄商定,分派割田任务的时候,众人总是将地畔边缘的地方让给他。那里庄稼苗子相对稀疏,年轻人多少也能省点气力。

高加林不接受这份馈赠,仍然抢着拣庄稼苗子最繁实的地方干,大伙没办法,只好不停地规劝他,小心累垮了身子!

每逢劳动间隙大伙歇气的时候,这些半老头子们围坐在一起,一个个嘴里噙着长长的旱烟锅,天南海北胡扯起来。有时候,还会向加林讨教一些让他们捉摸不透的问题。加林这时候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像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故事一样,总是引经据典有板有眼娓娓道来,听得这些半老头子们一个个瞪着眼睛啧啧称奇!完了,免不了为加林一肚子的才华被埋没而叫几声屈。加林听了,反倒谦卑地朝着众人苦苦一笑,然后默默地垂下了头。

每天,田地里忙碌上整整一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连鞋都顾不得脱,便一骨碌倒在铺盖卷上,一只手摸索着将掖在铺盖卷下面的文学名著摸了出来,一边休息一边津津有味地阅读上几章,然后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将书本又掖回到原处,慢慢开始张罗着吃饭。

这个时候,才是高加林一天里最惬意、快乐的时光。尽管他娇嫩的身体在承受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尽管他的情感世界里失去了善良的巧珍和美丽的黄玉萍,好在还有他喜爱的书籍陪着他,抚慰着他,使得他不至于感到过于孤寂、彷徨。

这个时候,他在浩瀚的文学海洋里可以尽情地畅游、遏浪,有时候还会做梦。他的梦总是五彩的,闪着耀眼光芒的,就像雨后那斑斓的彩虹,令他神往,令他陶醉;然而,却不敢轻易告诉别人,只能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只是这样的梦总是模模糊糊,时隐时现,有点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在他人生最失意的时候,这种梦幻般的冲动在他眼前闪现的尤为强烈。他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创作出像书上像名著那样精美绝伦的文章!这些文章当然已不再是自己以前那些小打小闹豆腐块一类的东西了,应该是......是让人读后啧啧称奇或者久久不忍释卷经典似的瑰宝!它会在大街小巷的广播里播出,会在人们口头上传诵......那样的话,起码在高家村,他就可以在两个能人面前昂起头做人了!说来惭愧,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普通高中毕业生,无论在写作技巧还是生活体验方面,他自己觉得还远远不够!而文人们笔下所谓的灵感及文学创作,在他这里,真个似天方夜谭般遥远。

然而,他骨子里有一种倔强的不肯服输的精神在支配着他,他是一个喜欢迎着困难而上的热血青年。虽然他在人生道路上不断遭受着种种挫折,感情生活又接连遭遇到了失恋的折磨,可想写出一点东西的冲动却并没有因此停止;相反,倒愈来愈显得强烈!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想憋着气冲破那沉闷的黑暗,探出水面痛快地呼吸一口清醒的空气,或者干脆响亮地呐喊一声!

这几天,收工以后,在夜晚的煤油灯下,他正在阅读外国文学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他那在困难面前不屈的劲头,永不言败的傲然精神,正在深深的激励和鼓舞着有着同样性格的高加林。每每掩卷后,那个碧眼黄发他那澎湃的血液就会在他的胸腔里沸腾。

他已经开始构思自己的小说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是开始折磨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了。每天夜里,一觉醒来后,挪动一下疲倦的身体,有时还会狠劲得在大腿上拧上一把,便开始了他的小说构思。往往,想着想着,他未来的小说人物还没有进入故事的情节里,自己便稀里糊涂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

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感到实在太疲倦了。

那一天,他们散了工,当伙伴们一个个走散后,高加林仍然瘫坐在地埂上,久久的不愿动弹。他的膀子酸麻,腰背疼痛得像快要折断了似的。看看那几个伙伴已经消失在坡道尽头,他干脆一展腰横躺在地埂上。他慢慢将腰板伸直,然后垫着地埂一点点倒背了过去,整个身子像一张倒弯着的弓。疼痛在意识里似乎正一点点消失,接着便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舒畅劲来。劳动让年轻人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也给予了他肌体的锤炼和摔打。

他伸开胳膊长长嘘了一口气,眼前的蓝天白云在他的意识里慢慢地变成了虚幻。他眯缝起眼睛,真想多躺一会儿,或者干脆就在这地埂上美美地睡上它一觉!

田野上的风从他满带汗水的脸颊上轻轻拂过,耳轮里回旋着风的呼哨;几只黄毛雀儿在蓝天上快乐地扑扇着,鸣叫着,他几乎就要进入梦乡了。突然,一股酸臭的汗腥味让他皱起了眉头。几天来,他累的连脸也没顾得上好好地擦上一把,更不要说擦洗身子了。他穿在里边的背心和下身的裤头早已被汗水浸透,潮湿汗腻的布料贴着他爬满污垢的皮肉,搞得他浑身痒痒的不自在。加林是个喜爱干净的人,他一下子想到河湾里那一潭绿水,想到漂浮在清粼粼的水面上那一种痛快酣畅劲来。

小伙子一挺身从地埂上站了起来,随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好在吃午饭的时间尚早,正好去水潭那里爽快地扎几个猛子。

晚秋的早晚虽然有了一点凉意,可快正午的秋阳还是显得那么炽热。远处田野上升腾起来的水蒸气,袅袅萦绕,似白色的烟雾,烘托着天边那淡蓝色的山峦,使影影绰绰的远山愈发显得虚无缥缈。

高加林一只手提了镰刀,另一只手攥着搭在肩膀上的蓝布衫子,三步两步跨出地头,又跃过几条高低不平的地埂,快步朝河湾走去。

很快,他就站在了水潭边上那块光秃秃的石崖上。

望着那一潭映着白云镜子般清澈诱人的水,小伙子真有点急不可耐了。附近的田野上一片静谧,看不见一个人影,田地里刚割倒的庄稼垛子像训练有素伏卧着的战士,一队队整齐地码放在地快里;等待着人们用架子车运回到打谷场上。一群灰色的野鸽子在田地里觅食,它们贴着地皮轻快地落下,突然间又莫名其妙扑棱棱飞了起来。巧珍打猪草路过的那片玉米林子早已枯黄萎靡,不像先前那般旺势了;裹着白皮的玉米棒子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少精没神耷拉在快要干枯了的玉米杆子上。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那好听的信天游歌声再也不会从玉米林子里响起来了!触景伤情,他一下又想起了巧珍......就在这里,他从她的手里接过那个甜得要命的熟甜瓜,没想到,不经意间便播下了爱的种子......

多情的姑娘再也不会回的自己身边来了!高加林轻轻叹了一声,将脚下的一粒小石子一抬脚踢得飞到石崖下去了。

他来到德顺爷爷栽的那颗桃树下,稀疏的叶子早已掉落得七零八落,不管咋说,多少还能遮挡一下视线。他将镰刀和衫子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飞快地脱掉了长裤,又去了贴身的背心,只剩下一条短短的裤头;然后一只手勾了树干,探出头窥视了一下他来时那条弯转的小路,便几步蹿到石崖上,一个飞身,随着一声击打水面的脆响,他那修长的,健美的身子一下子没入水潭中......

就在这个时候,说来也巧,巧珍打猪草路过的那片玉米林子里,干涩的玉米叶子一阵沙啦啦响过后,刘立本家三女儿刘巧玲那秀美倩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石崖上......

巧玲的父亲刘立本在高家村虽然号称二能人,可对侍弄庄稼的活计却没有多大的能耐,也向来不去关心。平时,走着坐着,就连晚上睡在炕席上,脑子里也是在盘算着怎么去外面倒卖几个牲口,闹几个活钱,自家自留地里的那点营生,他看不上,几乎不去过问。靠近水潭不远处的那点自留地,还是二女儿巧珍找了几个人帮着播种下去的。没有多少的地块里,一半种了谷子,剩下的种了一些蔬菜,地头还点了一片甜瓜苗子。上一次巧珍送给高加林的那个熟甜瓜,就是从自留地那边摘来的。这两天庄稼人大都忙于秋收,二能人却不管不顾,又悄悄跑了出去。他说这时候口外那边的牲口膘肥体壮,内地人忙于秋收腾不开手脚,正是倒腾买卖赚取红利的好机会。临走,捎话给马店村,让巧珍随着马拴过来,帮他收割自留地那点谷子。

马拴是个实在人,接到老丈人捎过来的话,哪敢怠慢?忙着将自己家里的营生先丢在一边,又匆匆将生产队里的事情临时托付给村子里一个队干部,自己蹬着那辆缠绕得花红柳绿的自行车,衣架上带着巧珍,一大早从马店村起身,连娘家也没顾得上进去,径直来到那片谷地便忙开了。巧玲这两天学校里因为秋收也临时放了假,三张镰刀忙活了好一阵,总算是将那片谷子收割完了。

收割庄稼历来是庄稼人头疼的重体力活,马拴别看常年在田地里劳作,这阵子也有点倦意了。他将镰刀胡乱丢在一边,正光着膀子歇在地埂上。手里的纸烟把子让田野上吹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眼看快燃到手指了,他仍然不管不顾;此时,他的脑海里,正惦记着马店村那边的秋收工作哩。

虽然马店村的社员们早已在纷纷传说着生产队很快就要解散了,集体的财产也要分到个人的手里,马上就要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了;可马拴总认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哩!只要自己这个队长还在任上,就不敢丝毫马虎队里的事!他现在虽然身在老丈人的谷地里,心却早已飞回到马店村那边的秋收工作上了。

巧珍和巧玲疲乏得跌坐在刚割倒的谷垛子上,姊妹俩都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都在为浑身的汗臭味发着牢骚。

巧玲提出要么去水潭那边痛痛快快洗上一把,巧珍也想再睹旧地,重温一下她和高加林在水潭边那断旧爱;可她又觉得不妥,如果再去那边逗留一段工夫,势必会延误下午他们回马店村的时间。毕竟马拴现时还担任着马店村一队队长的职务,在这秋收大忙的季节里,丢下人家生产队里的事情来帮她们家忙,已经是很出格的举动了!已经很难为马拴了!尽管今天上午马拴将队里的事情临时托付给了别人,可下午她们无论如何必须得赶回去!这是她们临出发前便商量好的。巧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马拴的苦衷也是她的苦衷,便决定听从巧玲随便,自己暂时不去水潭那边了;先赶快赶回娘家,帮着妈妈收拾午饭,吃过饭便可以动身回马店村了。

巧玲不常参加体力劳动,这半天的忙活确实有点够呛了,心想自己反正干家务不如二姐熟练,回去也帮不了多少忙,不如就近去水潭那边洗一洗,一边休息,一边还能讲一下卫生哩。

姊妹俩说妥后,便在地头匆匆告别。

巧玲家的自留地距水潭并不太远,告别了巧珍和马拴,她独自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边走,一边扬起手帕扇着自己潮红的脸。路过一片刚运输完庄稼的白茬地,巧玲摆动的手势,把一群在田地里觅食的野鸽子惊吓得扑棱棱飞了起来。巧玲偷偷傻笑,心里说,多机警的小东西呀!人家挥手帕扇自己的脸蛋,又没有“不怀好意”,看把你们惊吓的!

去水潭要横着穿过一片玉米林子,快要干枯了的玉米杆子上的叶片刀子似的划割着巧玲水嫩的脸蛋,她眯缝起双眼,躲避着玉米杆,两只手轻轻掀起面前的玉米叶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脚步。猛地,透过玉米杆叶的缝隙,她好像看见石崖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当她再凝眸注视时,高加林那优美的跳水姿势一下子把她惊呆了。

姑娘的心猛地跳个不停,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长了这么大,巧玲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一个男子那赤裸裸的躯体的,她的脸一下潮红起来。迫于世俗,在高加林还没发觉自己的情况下,悄悄扭转身,朝来时的路返回吧!

倔犟好强的姑娘突然间又站住了。她有点不甘心!毕竟这么热的天,身上那么难闻的味道,又匆匆和二姐分别还绕着走了这许多冤枉的路!这个倒霉的高加林!迟不来,早不来?偏偏人家要来的时候他也撞过来,叫别人白白忙活了半天!

她马上决定不走了!这地方是大家伙的,又不是他高加林独家的!他能来,别人咋就不能来!

诚然,外人也许并不知道,在巧玲萌动的芳心里,其实,早已藏掖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二能人这些好看的女娃娃们,除去样子长的一个个聪明漂亮外,好像成熟也比较早。巧玲小小年纪,便懂得憧憬着追寻自己的梦中情人了!当然,那时候偏远的乡下,十六、七岁嫁人的女孩子们大有人在,何况巧玲都快二十岁的人了。

平时,连村子里小道消息最灵通的人都没看出来,她和她二姐一样,早就对高加林产生好感了。只不过,高加林跟她二姐相好爱恋的时候,她是为二姐能谈上这么一位有才华的男朋友而替二姐高兴。

巧玲跟加林都是有文化的人,两人还有同样的爱好,喜欢读一些文学作品或者写几句短小的诗歌和散文之类。加林那些上了报刊上的文章和诗歌,她不知从哪里收集来,贪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到现在还悄悄地保存在一个纸箱子底层。南马河抗洪救灾那个时候,巧玲差不多每天都会站在有线喇叭下面,静静地收听着她这个未来的二姐夫采写的一篇篇新闻报道。她为高加林那多彩的文笔喝彩!也为有这么一个二姐夫感到荣光和骄傲!

夜里,有时候,巧玲会突然间从梦中醒来,她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高加林......这上下川道能撵得上高加林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了!以至于她担心自己以后嫁人,能不能找到一个像高加林一样有才华的意中人而犯愁......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突然间堕落了,从高高的道德山巅一下子跌入了罪恶的深谷;高加林无情地抛弃了她二姐,成了一个让人唾弃的负心人!那些天,二姐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伤心落泪,高加林在她脑海里的形象,一下子变得丑陋,怪诞,似一片斑驳的碎影。

大姐和母亲咽不下这口气,曾经谋算着要在高加林回家的路上堵住他,出出他的洋相,发泄一下刘家人心中的怨气。是她觉得这样做不人道,再说,如果母亲和大姐与高加林一旦撕破了脸,日往后她再想和加林哥相处就不好说了。听到后才偷偷告诉了她的二姐......

今天,在这个偏僻的水潭边,命运之神将她和高加林突然间捏合在一起;这个人她曾经崇拜过,暗恋过,可如今又背叛了她的二姐!是爱?是恨?好多说不清的缘由,促使她勇敢地走出了玉米林子。

站在石崖上,看着高加林赤条条地在潭水里扑腾着,巧玲才觉得自己有点荒唐,有点莽撞了。

她洁白的脸颊陡地飞满了红霞,胸口也扑扑得乱跳个不停。她偷偷缓了一口气,突然破开嗓子喊了一声:“高老师......”

高加林的民办老师不是早叫人家给下了吗?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她仍叫他高老师,其中的讽刺味道,是不言自喻的!

“哟,我还以为是个谁哩?原来是高老师你呀!没想到挺有文化一个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水潭里脱光了衣服耍水,你就不怕遇见个人?”

高加林正悠闲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水面,快晌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射下来,他感到舒服极了。水潭四周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几朵白云正缓缓从蓝天上划过......疲乏的年轻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正在他陶醉在美好的境界里,突然听到有人喊话,听起来好像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赶紧反转身,三两下扑腾到浅水处,立在水里,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才看清巧玲站在了石崖上。

尽管高加林如今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他只穿着裤头的下半身虽然还隐没在齐腰深的水里,一个大姑娘的突然出现,让他的脑袋还是“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他急忙稳了稳尴尬的神情,抬手又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冲石崖上的巧玲喊:“巧玲你来这里干啥哩?还不赶紧走开!一个女孩子家看人家汉子们耍水,让人撞见了,你不觉得害羞吗?”

巧玲急忙朝田野上匆匆瞅了瞅,四下里仍然一片静谧,便一下提高了嗓门:“——咦,看你说的,这水潭又不是你一家的!许你来,就不许别人来?别人也是在地里干活干得脏了,累了,想来这里冲洗一下,没想到让你占了先!你看你光着身子下去,身上的汗呀啥的,把好好的一潭水给弄脏了......”。

“......什么?这么大的一潭水,自己就给......而且好像还连累了别人!”高加林听了,不免有点生气。想二能人这个三丫头说话怎么这么狂妄?这么盛气凌人?正想回敬她几句,杀杀她的傲气!可是,他的头还是慢慢低垂了下来。

他马上想起了巧珍。一想起巧珍,他的情绪就有点低落,就会仇恨自己,鄙视自己,悔恨那次轻率的决定,不光伤害了一往情深的巧珍,同时给巧珍的家人心灵上也带来了莫大的创伤。是自己对不住巧珍,对不住巧珍的家人!此时,面对巧玲,他倒想让巧玲代替她二姐,狠狠地惩罚一下自己,教训一下自己,他那颗悔痛的心似乎才能够稍稍得到一丝安宁。

他深深地垂下了头。清粼粼的潭水映着他满带羞愧的脸,他头上的水珠混着几颗羞涩的汗珠,顺着他的耳根、脸颊慢慢滚落下来,滴进静静的潭水中,将水中他那张英俊潇洒的脸撕扯得粉碎。

好一阵,听见高加林颤着声调说:“巧玲,你不用绕着弯说话了。我......我他妈的是个畜生!你狠狠地骂我几句!要么,干脆下来替你二姐扇我几个耳光子吧......”

石崖上的巧玲一时愣住了,好一阵没了声响。

原本,她不顾颜面走上石崖,是高加林身上那股磁铁般诱惑力在吸引着她,感召着她,她不想舍弃这个与高加林难得独自亲近的机缘。是的,平心而论,作为巧珍的妹妹,当她看到这个背负过二姐的人的时候,她的心里或多或少也泛起过一丝仇恨的意识;她也想狠狠地奚落他一顿,让他知道刘家姊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可是,她下不了狠心!这个对二姐那么无情的人,竟然经不得三言两语?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还没等别人开始训斥的时候,自己倒抽抽搭搭先哭开了;搞得巧玲不知如何是好?

“加林......哥,说句实在话,你现在心里还有没有我二姐?”巧玲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为啥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荒唐的话?话一出口,自己觉的真个害臊!刚才还气愤愤高老师长高老师短的数划人家哩,怎么一下子便“哥”来“哥”去亲热起来了呢?管它哩!反正这地方偏僻没人!除过加林哥听见,别人谁也不会再听到的!”

“巧玲,你赶紧走开吧......此时,还提这个干啥......”高加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加林哥,要是现在有一个跟我二姐一样样的女子和你好,陪着你过日子,你还乐意不......”巧玲鼓起勇气,可话一出口,脸立马烧得像一块红布。

高加林痛苦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从道德方面讲,我也是一个有过缺陷的人!这种人,乡亲们最为鄙夷,有哪个姑娘还会看上我?再说,又有谁替得了你二姐在我心里的位置......”

“不!”巧玲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加林哥,活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不做点傻事、错事哩!我看出来,你还是一个重情义有感情的人!你的心里,肯定还有我二姐的位置哩!不过......我二姐已嫁给了马拴,你们两个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去了!倒是......你要是愿意的话......考虑一下咱们......”

“巧玲!你不要再说什么傻话了......”高加林着急地胳膊一抡,“你赶紧躲到一边去,我好上去穿衣服......我离开这里,你再好好下来洗吧......”

尽管高加林声调很响,巧玲仍是充耳不闻。顺着跌水哨不远处有一道杂草丛生的斜坡,巧玲敏捷地从草坡上斜蹿下来,一下子立在了水潭岸边的草丛中。巧玲将水红的确良衫子缓缓脱掉,放在了干净的水草上;然后低头挽起了裤腿,两只鞋放到一边,小心翼翼下到水里。俏皮好动的她双手轻轻划拉开水面,突然间捧起一掬水,朝着加林远远地泼洒了过去。

然后,她扮了一个鬼脸,两只白玉般的胳膊慢慢沉入潭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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