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德一家三口在一片沉闷的氛围中用过了早饭。显然,由于高加林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他们家这顿早饭要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晚了许多。
高玉德牙口不好,含在嘴里的一块饼子半天磨不烂,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地咀嚼着。突然听得家门响动,大能人高明楼踢踢踏踏走了进来,慌得他赶紧将嘴里剩余的那点饼子囫囵着咽下肚,一拧身赤脚片溜下炕,扯拽着高明楼的胳膊,死活要让人家往炕里头坐!并吩咐呆在一旁的老伴儿:“把端下去的那些饼子放到锅里再热一热!”一边瞪着高明楼,“你咋不早点来?——那阵子饼子刚刚出锅,热乎乎的正好下口!”显然,他在为高明楼没有吃上他们家的饭而感到惋惜。高明楼冲玉德老汉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吃过了早饭。高玉德还是大睁了眼睛,话语中满是埋怨的口气:“明楼啊,你来老哥家里,碰上了,吃个便饭,有啥不可以的?你这么长时间了,没过来碰一下老哥的碗边,让我和你那嫂子,心上总觉得疙疙瘩瘩不怎么舒畅!”
高明楼哈哈笑着,真个像回到自己家里似的,丝毫没显出一点拘束拿捏的样子来。他半个屁股蹭在炕栏石上,弯腰不慌不忙脱掉了鞋,随手顺在了脚地上,然后便大大咧咧坐回到了炕里头。一边摘下半旧的带檐蓝布平顶帽子放在身后的铺盖卷上,嘴里嚷着:“听说加林大侄儿从县城回来了,我过来看一下娃娃!哈呀,老哥你也别让嫂子在脚地下瞎忙乎!你的家跟我的家还不一样吗?早些时不是常来你家里串门?我就爱听加林大侄儿谈论那些国家的大事情!还有外国的一些稀奇古怪事情!哈呀,咱加林肚子里的学问真的不是兄弟我夸口,整个川道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嗨!你说县城里的那些头头们,怎一个个都不长眼睛?这么有材料有学问的人才留着不用?叫回村子里来劳动?这不是浪费糟蹋人才吗!”说罢,牙疼似的吸溜了几口凉气,倒像是为高加林此时的落难而感到无限惋惜似的。然后嘴里轻轻哼哼哈哈的,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拔出两支先扔给了加林父子俩。高玉德双手慌忙接着,他将纸烟拿到眼前瞅了瞅,又放到鼻子下边嗅了嗅,然后抖颤颤送回到高明楼面前,嘴里说:“好兄弟哩,你说咱这狗肉上不了台秤,没那个福分!还真的不大习惯抽这个呢!还是咱那旱烟有味!虽然呛人点,可足劲!我还是抽旱烟吧。”说着,随手操起丢在一旁的旱烟锅,鼓捣着烟布袋,往烟锅里装起烟叶来。其实,他并不是不喜欢抽纸烟,只是觉得人家高明楼光临他家,自己一时半会拿不出什么好纸烟来招待人家,显得寒酸,窘迫,拿这个缘由胡乱掩饰一下,倒也脸上不失穷人的尊严。
高加林摸摸自己的口袋,他的纸烟早在回家的路上给乡亲们散光了,就连纸烟盒,也不知丢在何处去了。于是皱皱眉,丝纹没动仍然端坐在那里。
高明楼瞟眼扫了一下高玉德,他的那些把戏如何糊弄大能人?于是撇了撇嘴,顺着高玉德的话音,嚷道:“哈呀,不该我批评老哥你哩,一辈子只知道一个节俭!舍不得乱花半分钱!一根纸烟能值几分?你还在这上面抠抠掐掐,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自个!”一边嘿嘿笑着,顺势捡起了丢在炕席上的那根纸烟,叼在自己嘴巴上,然后“叭”的一声打着了打火机,满窑里即刻弥漫起呛人的烟雾。
高玉德老汉这个破烂的窑院里,因为高明楼大能人的突然造访,一下子倒显得有了几分生气。几个站街的妇女看见大能人走进了玉德老汉的窑院里,一个个挤眉弄眼,朝着那边指指点点,猜测着里边应该发生着些什么样的事情?几个碎脑娃娃也赶来凑热闹。他们蹑手蹑脚靠上前,躲在硷畔的一角,在一处塌陷的豁口处,朝窑院里偷偷张望一气。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又猫着腰嘻嘻哈哈一齐跑到了街巷上,娃娃们一哇声吼喊起来:
高明楼,大能人,
一大早去眊高加林。
土窑窑,烂院院,
大能人钻进了灰圐圙......
这些淘气的小子们在外边瞎吼喝了一气,一窝蜂又跑到别处折腾去了;至于高明楼到高玉德那个烂窑院里去搞什么名堂,他们谁也不屑得再去管顾了。
当然了,高明楼并不是随便逛街溜达,随意去了高玉德老汉那几间破窑烂院里的。他外表看起来是那么的悠闲、自然,不就是来老哥家里串个门,唠个嗑吗?可他的言谈举止乃至一颦一笑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昨天送走来打探消息的亲家后,一个人躺倒在自家的炕席上心情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此时,他当然不是为高加林眼下的处境而犯愁;他是从高加林的落难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当时他听二儿子三星说高加林在县城里得罪了人,有人向上级纪委写条子举报了他,他一下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如今的政府各方面越来越规范,果断的敢于动真个!加林叔父干部的级别比县城里那些头头们哪个都高,按理说应该是他们的上级,可县委还是敢于坚持原则,认真查了下来。连一向油滑得被他佩服的五体投地的马战胜听说也未能幸免!形势对他们这号人真是越来越不利了!一想起有人写条子告状,他的脊背就觉得凉飕飕的!他马上想起了高加林。想到这个有文化且敢作敢为的年轻人,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日往后一个村子里又要和他搅稠稀了,千万可得罪不起呀!过去为了自己的二儿子三星能去马店学校教书,他撺掇马战胜下了高加林的民办教师,他高加林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怨恨,背地里果真不记恨他了?那他修地堰时听说一次次让血泡染红了撅把,又是做给谁看的?哈呀,这么心硬的一个对手,好不容易盼的他离开了这个村子,去外面混世去了,咋突然间又回来......
高明楼惆怅得一支接着一支抽起了纸烟。他的眉头紧蹙着,他在思考着一个应对高加林的办法。猛地,他从炕席上一挺身坐了起来,忧愁的眉宇间一下绽开了笑容:是哩,他高加林这阵子已经倒霉倒得一塌糊涂了,别人谁还尿他?患难见真情哩!趁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咱过去跟他坐坐,说几句开心的话儿,他一家人还不从心底感激咱对他的关照吗?高明楼不愧是高家村的大能人,关键时刻他总比别人的套路多;更让人称道的是他还能放下架子,主动去承认过往的一点过失,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那一阵子他的大媳妇巧英相跟着她的二妹巧珍过来找他,说打探得马店学校还要增加一个民办教师,求他去公社说个好话,帮助加林重新当上民办教师,让加林慢慢适应村乡的艰苦生活。对哩,他小子要是再干上民办教师,就不用灰头土脸去田地里受苦,每月除工分外,还能见几块钱的现金补贴。民办教师虽然比不上他在县城那阵子那份工作,可在乡村里,也算是挺不错的营生了!他一家人还不打心眼里感谢咱?不用说,过去和小子结的那点疙疙瘩瘩自然也就化解了。
高明楼一边想着,一边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就往加林窑里来。一路上边走边寻思:关于那个民办教师,先给他透个信,让小子一家人心里先高兴高兴,完了有工夫,再去公社活动一下。只要马店学校还要增加民办教师这件事定了,赵书记那边肯定是说得响的!
高明楼的突然造访让惆怅中的高加林也有点捉摸不透。开始,他怀疑大能人是不是幸灾乐祸,故意过来欣赏自己的狼狈模样来了?猛然间想起德顺爷爷那阵子跟他说过,巧珍拉着她姐姐巧英去央告高明楼,要他去公社为自己再当上民办教师的事活动活动,难道是为了这?想到这里,年轻人一纵身跳下了炕,返身一屁股坐在了脚地下那个板凳上。心里仍在琢磨:伸手不打笑脸人哩!人家既然来看望自己,就说明大能人眼里还看得起他!何况自己眼下正处在这样的境地,有谁还会主动登门来看望自己呢?想起以往见了高明楼,为了自己民办教师被下了那点不愉快的事情,自己总是凉着个脸,相比人家高明楼那乐呵呵没事人似的模样,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显得嫩了不知多少!世事让高加林学得乖巧起来,他把高明楼扔给自己的纸烟先放到一边,站起来倒了一碗开水,毕恭毕敬端到高明楼面前,说:“明楼叔,您先喝口水,待会儿饼子热了,您再尝尝我妈厨房的手艺如何!”高明楼咧着嘴巴,目送着高加林又坐回到了板凳上,伸出大拇指在高玉德面前晃了晃,嘴里一叠声夸奖道:“你看,你看!老哥啊,我就羡慕你养下这么个足劲的儿子!加林有文化,懂礼数,会说话......咱们前后村子里,不!整个上下川道里,像加林这样机敏会来事的人不多呀!”高玉德急忙摆手:“老弟你还夸他哩?这娃娃心强命不强!干事总有打搅......”说罢,扬起巴掌拍打了几下露在外面的光脚片儿,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玉德老汉愣怔了一会,猛然间又觉得话好像说的不够周全,没有瞻顾到高明楼两个儿子的颜面,赶紧又补了一句:“三星和他哥兄弟俩不比加林差!三星有文化,又会开拖拉机;他哥虽然也是咱们庄稼人,可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都能来两下嘛!”
“嗨!”高明楼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两个货!除过吃饭睡觉熏纸烟!还知道个啥?一个个都是他妈的糊脑松!”提起儿子,高明楼显然有点动气,不由得哀叹起来,“兄弟两个绑在一起,也抵不过人家加林睡着了机敏!”
说话的当儿,加林妈把热好的饼子早端了上来,高明楼急忙摆手:“哈呀,嫂子真也实在!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了吗?在家里已经吃过了饭......这不,听说加林回来了,还能比啥事儿当紧?加林正在苦闷的时候,咱过来探望一下,别的本事没有,和加林侄儿唠唠嗑,陪着娃娃消散一下心里的不快,这点事情咱还是办得到的!”
“可不是,明楼他叔!”加林妈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把盛饼子的盘子朝高明楼那边又轻轻挪了挪,声音有点颤抖,说:“咱高家村上上下下也几十户人家,除去他德顺爷爷,谁还不知道?就数他叔你最关心咱加林了!加林娃娃在城里这一跤跌得不轻!往后,你侄儿在咱村子里还想有一个出头的日子,多少还得麻烦他叔你的关照哩!”
“是哩,是哩!明楼啊!”加林妈的一番言语让呆在一边的玉德老汉不停的点着头。此时,让他吃惊的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老伴儿怎么今天一下子学得口齿伶俐了起来?急忙接过老伴儿的话头,“这日往后你大侄儿在咱村子里要想混的有点出息,怎么着还得累着你哩!谁叫咱一个‘高’字撇不开,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哩!”
“啊......那是那是......”听着玉德老两口那么低声下气地求告他,高明楼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了。他一边不停地晃着脑袋,表示对玉德老两口刚才那一番话的赞同;一边肚子里偷偷乐呵:这两个没使用的老家伙,到现在还把儿子的期望寄托在自己的手里!不过,这也正好说明,高玉德老两口一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到现在还深深相信依靠他哩!至于加林,就算他心高气傲,仍然记恨着他,有这样两个爹妈在背地里规劝着,他也火不到哪里去!
“哈呀,看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高明楼扬起巴掌,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轻拍了两下,神秘兮兮地说,“老哥啊,这几天,我已经为咱加林四处打听过了,马店学校还要增加一个民办教师哩!这一次,别人他妈的通通靠边站!只让咱加林一个去!”高明楼得意地晃着脑袋,他指缝里夹着的纸烟把子冒着袅袅青烟,伴着那缭绕的烟雾,他好像飘飞在云端。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朝脚地下的高加林怒了一下嘴巴:“加林啊,上一回下了你的民办教师,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决定虽然是学校和公社领导们做出的,轮到我呢,作为村子里的当家人,多少也有点责任!哪能脱得了干系呢?随便让他们撤换自己村子里的人?今天,向老哥老嫂还有大侄儿赔它个不是!我高明楼他妈的官儿看起来不大,每天办的事情倒挺复杂!事情办的多了,难免会有一点闪失,对不对?谁敢保证一辈子不办几件错事呢......”
高明楼难过地闭起眼睛,然后把胸脯一拍,说:“这一回,只要马店学校再增加民办教师,别人谁也没份!就让你去!公社赵书记那边包在你叔我的身上!”高明楼显然说在了兴头上,他紫棠色的脸面顿时泛起了红光。
高玉德老两口张着嘴巴听的呆住了,半天,才从懵懂中醒悟了过来。加林妈跌跌撞撞扑到炕栏石上,从盘子里抓起一块饼子硬往高明楼手里塞,死活要人家尝尝她做的饼子味道如何?并且说,不吃,就是看不起她这个当嫂子的!高玉德老汉也忍不住赤脚片溜下炕,嘴里含糊着说不清的话语,在脚地下转了两个圈圈,忙着又打开摆在旮旯里那个破木头箱子,像要寻找什么宝贝东西?可他终究还是两手空空又回到了炕蓆上。他撅起尖瘦的屁股,两只赤脚片交叉垫在屁股下面,一只手托着炕席,另一只手撩起绾在扣眼上的那块毛手帕,不停地揩着溢出来的热泪和激动出来的清鼻涕,一个劲地说:“哈呀!明楼老弟,叫哥拿什么感谢你的好意哩!真个......真个......平时,我常对加林说,你明楼叔不会撂下你不管的!你看看,让我说对了吧!不管啥时候,一笔它写不出两个高字嘛!”
面对天上掉馅饼这么好的事情,高加林倒没显现出像他父母亲那么样的高兴劲来。客观地说,不是高加林不想再干民办教师这份工作;就教书当老师这种职业,他已经是过来人了,虽然比不上他在城里搞采访写报道那般荣耀,可比起种地当农民来,对他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的。当民办老师,不但不用下地劳动,挣的工分也不比一个强劳力少,而且每月还有几块钱的现金补贴。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有条件有时间时常接触和温习他热爱的文科专业。可多次碰壁让他痛心了,犹豫了,以致渐渐觉醒了。他清楚地认识到:凡事,都要堂堂正正靠本事吃饭,凭能力工作。这个社会靠投机取巧走后门的空间越来越小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再也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就是呆在家里,当一辈子农民,也不去踩踏走门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歪路了!再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哩!想自己莫名其妙好好的民办教师被随意下了,现在又要被轻而易举送回到讲台上,这人活得还要什么尊严?......这阵子,他正低垂着头,一只手摆弄着另一只手里的手指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这就急坏了他的父母亲,这毕竟关系到加林今后的前途啊!这娃娃怎么无动于衷?怎么着也应该站起来向人家高明楼表个态,道声谢啊!他母亲早已忍耐不住了,悄悄绕到他的身后,用胳膊肘轻轻搡了他一下。那意思明白不过,就是示意他站起来向高明楼赔个笑脸,道声谢,别让人家热脸蹭咱那冷屁股......这么大的人了,啥也不懂?又不是个不晓事理的娃娃!
高玉德老汉也急得坐不住了。他在炕蓆上不停地蹲下,又坐起,一边大声咳嗽着,想唤起儿子的意识来。看看加林那边没啥响动,仍旧低着头只顾摆弄自己的手指头,老汉心里就有点冒火。忍不住抓起刚刚撂到一边的旱烟锅,在炕栏石上狠劲敲了两下,然后调转烟锅,颤颤地指着儿子的脑瓜,急迫地追问:“加林,你咋不做声?你倒究想不想干那个民办教师了?”
“是哩,赶紧起来向你明楼叔表个态!看看他叔为了你的工作有多么着急!换了别人,你今后挖地受苦与人家啥相干?这么大的高家村,你也不瞧瞧,除去你明楼叔和他德顺爷,谁还管你哩!”加林妈也恼怒地数划着儿子。
看着父母亲那忧心忡忡难受的模样,高加林终于从凳子上慢慢站起来,冲高明楼微微点了点头,说:“明楼叔,谢谢您的一片好意了!谢谢您一大早过来关照我!尤其当我处于眼下这个境况,真个难为您了!当然了,您过去对我好与不好?我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关于以前我那个民办教师被下了那件事,咋能全怪怨您哩!人家学校和公社上边还有领导,您一个村干部也决定不了学校里的事,何况也已经过去了,我还记恨它干啥哩?您不看我和三星哥俩关系有多好!他开拖拉机在城里帮过我不少忙哩!关于这次回来重新让我当民办老师这件事,刚才我也考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再去学校教书,也不是从城里回来就瞧不起民办教师这个职业。我是想:如果学校真的还需要增加一个民办教师,应该公开面向全公社知识青年招考,按成绩高低录用;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报名参赛哩。要是凭关系,讲人情颜面,就是站在讲台上,我的心也悬着哩!您不看看,这一次我在县城,那是多么体面荣耀的工作!就是因为走后门没经过上面正式审批,现在不是好端端被人家撵了回来?明楼叔,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对走后门参加工作这种事情,早已厌倦了!”
“加林,你......你在胡说啥呀!”呆在一旁的玉德老汉一下瞪大了眼睛,儿子的话简直让老人家有点怒不可遏!他颤抖着长长的白胡子,手里的旱烟锅朝着脚地下胡乱指画着,“娃娃呀!你不能在城里跌了跤,回到村子里就前怕狼后怕虎起来!一个民办教师,从来就是有门路的人随便往里边弄个人就算了!你啥时候听说过为了这,还要兴师动众考什么试哩!”
高加林简单干脆的一席话让稳坐在炕蓆上的高明楼半天回不过神来,他那张久经场合红堂堂的脸一下拉得老长。在高家村,他是人们高抬惯了的人,谁见了不是笑脸相迎?哪个社员不期盼着这个一村之长能额外给自己生活带来些许好处?没想到高玉德这个嫩老子在背时的时候还这么心硬!这么不识抬举!别人有心想和他化解一下过去的那点矛盾,帮着他办点事情,他倒一点不领情!这小子他早看出不是一个松动的货!现在看看,自己真他妈的没看走眼!面对送上门来的好工作他不为所动,小小年纪遇事能冷静考虑,头头道道还想得那么细致周到,这小子比自己这个年龄办事强得多了!高明楼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脚地下挺胸昂首的高加林,不由得偷偷吸了一口凉气。于是,为了摆脱讨好人家反倒不被领情的尴尬,高明楼匆匆摸了一把潮红着的脸,然后咧嘴哈哈哈一阵干笑,一个劲地夸奖加林人人不大可话说的全在理哩!事情想的细致又那么周到,不比他们这些老顽固老脑筋了,干啥事只想着找点门路图点关系,“唉,人老了,思想落后僵化了,一点也跟不上眼下的形势发展了!”一边摇头一边冲着高玉德老两口又伸出了大拇指:“厉害哩!加林这娃娃将来肯定是干大事的料!从城里回来的人哪个还看得上民办教师当猴儿王这种破营生!哎呀......上下川道头一个厉害人!”
看看高明楼把话题一下扯到别的地方去,没心思再提起儿子当民办教师这档子事了,加林妈一下慌了。赶紧扑上前,两只手托着炕栏石,一双老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高明楼的脸央求道:“他明楼叔,你可不要听加林娃娃刚刚说的那些二杆子话!他晓得个啥?别看他门扇高一个人,心还小着哩!兴许,他现在想不通;明早,又急着想要去学校教那个书哩......这个民办教师,不管加林他这阵子愿意不愿意干,俺和他爸今儿个替他答应下了!”
母亲低声下气央告高明楼的话语加林听来很是反感,他那不喜欢迎合人巴结人的倔脾气一下又上来了。只听他喉咙里沉闷地吼了一声,掉转身子,一步跨出了家门。
望着儿子犟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灰意冷的玉德老汉那颗苍白的头颅摇得拨浪鼓似的。他知道人家高明楼不在搭理那个二杆子货了!刚才人家还夸他哩,在人家的印象中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娃娃哩!这下好了,把人家高明楼顶撞火了,以后的日子还能顺淌吗?人家嘴皮上夸他厉害哩,其实,那还不是在奉承他!这村前庄后,真正厉害的人满大街谁不知道?还不数人家高明楼!唉,二杆子货呀,你那个犟板筋脾气啥时候能改了?这送上门来的好差事你还不敢接哩!你也不打听打听,安插一个民办教师,又在这偏远的乡下,上头哪有工夫管理这些芝麻小事哩?娃娃呀,你逞能吧!你跟自己较劲吧!误过了这一村,看看你还能等得着下一处店吗......
送走高明楼,老两口托着门框,瞅着晦暗的街道,忍不住都长长地叹了一声。玉德老汉有气无力又爬回到炕席上,跌坐在炕的一角,旱烟锅胡乱撂在一边,两只眼睛无神地瞅着窗外。加林妈却一个人躲在灶火旮旯那边,默默地淌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