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初十,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深秋色彩斑斓的大地渐渐黯淡下来,连崖坡上一些倔犟的野花小草也枝残叶败了;天地仿佛一夜间进入一个萧瑟凄冷的世界里。地面上不时扯起风尘,草丛中蹦跳着的秋蝉,都纷纷躲进了土洞和石头缝里,一声声凄婉的歌诉不尽时令转换带给它们的苦寒。天灰暗得像罩了一块毛玻璃,雾腾腾的风云正从西边老牛山那边升起。地平线上,也蹿起一簇簇如烟似雾般的尘霭,但还听不到呼呼的风声。只转眼间的功夫,便见那浑黄的、浊浪般的尘头已从遥远的天际漫过来了,带给人一种可怕的信息——一场风暴很快就要到来。
这时候,高家村高玉德老汉在县城里风光了一阵子的独苗儿子高加林,因为走后门参加工作,触犯了国家的有关纪律条例,被上级部门认真查处后辞退回村,正孤零零沮丧地晃荡在归家的路上。
突然的人生变故给了高加林沉重的打击,小伙子身上往日那股朝气蓬勃的劲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年纪轻轻的一个人,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他一步步艰难行进着,一边回想着几天来发生在身边的那些糟心事儿,咀嚼着自己苦涩的人生......
他身上穿着的那一身曾经在省城里见过点世面的深蓝色制服,被他一晚上在光床板上翻滚揉搓,皱巴巴得像是刚从老黄牛口中拉出来似的。他的双脚走起路来也不像以往那样利索了,许是刚刚换上了巧珍为他做的那双新布鞋,硬巴巴的还没踩得服脚,他整个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个酗酒的醉汉。
短短十华里归乡的路,他也不知蹒跚了多久;终于,又瞭见那亲切而熟悉的村庄了,年青人一下子呆立在那里。梦幻中的家园曾经是多么得亲切美好!那是牵动游子归心的地方啊!如今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破败荒凉?那一孔孔散落在沟底和梁峁间破旧歪斜的土窑洞,随处可见的断垣残壁合着那土灰色少有生机的色调,像远古残留的废墟,看了让人心寒。还有那一缕缕少气没神缭绕着的炊烟,似铅灰色的愁云,弥漫在一家家低矮的屋顶上,笼罩在人的心头。就连村口那一片曾经绿水潭似的枣树林,如今怎么全是枯枝败叶?颓败得让人心疼!高加林忍不住长叹一声:难道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就连曾经美好着的东西是否也会失去本来的颜色?......很快,就要踏上那片故土,和村子里的大人小孩见面了,也不知道乡亲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呀!
高加林做梦也没有料到,就在他刚刚踏入他们村地畔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他一下停住了脚步。那些刚出山的乡亲们听说他回来了,纷纷撂下手中的家具,从干活的地里跑出来,将他围在中间,热情主动得和他拉话。他被公家打发回村的事情乡亲们昨天夜里都已经知道了,可谁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模样来。大伙陪着他难过,替他惋惜,一个个走上前安慰他,开导他,让他重新开启新的生活。从乡亲们热辣辣的眼神里,他一下子感到故土还是那么的温暖,他渺茫晦暗的人生在这里似乎又充满了希望!小伙子那颗早已心灰意冷的心陡地涌起一股暖流来。
告别了乡亲们,他的脚步一下子似乎轻快起来;当他走到河湾分路口时,猛然间又想起了巧珍。多情善良的姑娘啊!在这里曾经亲吻过他,难舍难离送别过他,小伙子沉重的脚步再也挪不动了,颓然跌坐在一块石头上,任滚烫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他潮红的眼眶;没想到德顺爷爷就在不远处默默等着他。这个一向关爱他成长的慈祥的老人,迈着坚实的脚步朝他走过来,在他的面前慢慢蹲了下来。老人家在身边的石头上轻轻敲掉了一锅旱烟,开始语重心长给他讲述自己大半生的生活感悟。德顺爷爷那平淡的人生,朴实的话语,埋藏在老人家心底那高尚的情操,使高加林豁然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他一下子觉得好像又投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尽管他一度曾经嫌弃过这块养育了自己的土地,可故乡还是无私地接纳了他。
是的,德顺爷爷在这块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庄稼地里的艰辛他还不都一清二楚?可老人家从来没有嫌弃过这块养育了自己的土地!他不但自己要好好活着,还要在这块土地上为后来的人们创造更多的幸福哩!这些中肯的话语,道出了一个庄稼人多么崇高的心声啊!老人家还提到了巧珍,那个有着金子般品格的好姑娘!虽然此时早已成了他人之妇,好像与他永远不相干了;但多情的姑娘还挂念着他,为他的前程着想,不顾颜面为他重新当上民办教师向高明楼低三下四去求情。这动人揪心的话语,一下触到了高加林灵魂深层的痛处,埋藏在小伙子心底的五味瓶又被搅动起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一展身扑到在德顺爷爷的脚下......
好半天,他才从地上挣扎起来,他的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清鼻涕。高加林是个喜欢干净的人,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卫生了,胡乱抬起粘满了眼泪鼻涕混着烂泥土的一只巴掌,揉了几下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这才看清楚,德顺爷爷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不远处那条由河滩拐向坡地的小路上,老人家正弯着腰,一步步艰难地爬了上去。强劲的风头已经过来了,他那件缀满补丁的黑布衣衫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荡得呼啦啦飘拂摇曳,多像裹在老人家背上一面不倒的旗!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里攥着那支心爱的旱烟锅,吊在旱烟杆上那个灰不溜秋的烟布袋,在风尘里一晃一晃地摆动着。
“亲我疼我的爷爷呀!”高加林心里猛地吼叫了一声,泪花子又在他的眼眶里旋转起来......
德顺爷爷爬上了河滩对面那块坡地,愈走愈远了,老人家刚才撂给他的那一番近似骂人的话,还在他的耳畔回响着:“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多热心的老人呀!他是恨铁不成钢,怕自己灰了心,对生活失去信心,才用这种刻毒的话语来激励自己!
站在怒吼着的秋风里,高加林双眼定定地凝视着远方。强劲的沙尘在旷野上咆哮着,不停地撕扯着他头上蓬乱的长发,他那张苍白忧伤的脸绷得很紧。不远处,大马河仍在汩汩地流淌着,它多像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絮絮叨叨述说着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不易!西边的老牛山,挺着钢铁般的脊梁,在灰蒙蒙的风尘中,愈发显得雄伟、挺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身好像有一股新的力量在喷发,他一下子觉得脚下的这片黄土地又是那么坚挺,厚实。
他飞快地淌过村前那条小河,硷畔上那个熟悉的窑院立马出现在眼前......
高玉德老汉昨天傍晚从三新拖拉机车斗上拿回儿子的行李后,羞愧沮丧得再也没敢在街上露脸。这个一辈子也没啥本事的干老头子,面子上看起来平静安然地接受了儿子被公家打发回村这个事实,那不过是在命运面前表现出来的一种无奈,一种无奈之中的默认,可他的内心深处却比吃了黄连还要苦啊!世上哪个做父母的不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有个体面的职干?高玉德老汉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出这闭塞的大山,扔掉他一辈子摸惯了的锄头和撅把,到外面的世界谋求一个清闲一点的工作!那样的话,就是自己这把老骨头累得散了架也会偷偷乐哩。真是老天开恩,加林时来运转,遇上了好人,帮助娃娃进了县城,还谋到了一份不错的好差事!玉德老汉刚刚乐哈了没几天,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加林突然间又被人家打发回村了!难道加林出身农村,料理不了人家城里的工作?还是自己娃娃言语粗暴,顶撞了人家领导......心烦意乱之中的高玉德,此时疲软得连那条好腿也不听使唤了,一屁股跌坐在炕栏石上,埋着头,一锅接一锅抽起了旱烟。那个夜晚,他躺在自家土炕的光蓆片上,翻来覆去,两眼怔怔地盯着黑洞洞的窗户发呆。他一遍又一遍回味着三星讲给他的话,让他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还要偏偏越往那个事情上不断地纠缠。可他麻木的脑袋好像塞进一团乱麻,任他怎么着也理不清一个清晰的头绪。原本他最相信、最敬畏公家人的,如今,怎么他们那些人说话办事也靠不住了?唉,这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呀!细想想,明明是他们公家里的那个姓马的干部将加林弄去了县城,又是他一手操办着给加林找的那份工作!怎突然间变了卦?随便让人回村就回村哩?......是不是加林那灰性子冲撞了人家领导......他一下又想起儿子那倔犟的脾气,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娃娃从小娇惯坏了,啥事情都要认个死理,出门在外不容易啊!你还以为是在自个家里?到头来吃亏上当的还不是你自己......
被窝里,他伤心难受得差点要哭出声来。黑地里,瞅瞅身边躺着的老伴儿,又怕搅扰的她也睡不安宁,只好强打精神,悄悄爬起来,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擦亮火柴,胡乱叭嗒了两口,又怔怔地望着窗户发呆......
天刚麻麻亮,高玉德老汉再也躺不住了,慌忙起了床,出了院门,拐起那条瘸腿朝着硷畔上走去。他先找了一处略微高些的地方,还没站稳,两只昏花的老眼便迫不及待得开始瞅着远处的大马河川道。他想也许冷不丁就能瞭见自己的儿子!三星昨天明明跟他说过嘛,加林有可能第二天早上就会回家的!可黎明时的川道上空荡荡的,偶尔像是有个人影,匆匆得,看上去好像也是朝着县城方向去的,返回来的路上连半根人毛都瞧不见!好大一阵,他呆呆地立在硷畔上,任迎面而来的风沙肆虐着头上那几根稀疏的白发,他那张布满皱纹核桃皮似的老脸越来越拧得难看......
猛地,他又想起盛夏那个滚着闷雷的雨夜,他可怜的儿子,那个被免掉了民办教师的高加林,气急败坏地跑回家来,一头倒在被卷上蒙头盖脸,伤心悲痛得连吃饭拉呱的心思也没有了.....他的心又一下子紧缩起来。他担心他那个宝贝儿子涉世未深,心理防线脆弱得承受不起这一次次的打击。要是娃娃想不开,一时糊涂地寻了短见,他和老伴儿还咋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呀......此时,他那张老脸早已扭曲得没了人样,浑浊的眼框里溢满了泪水。他不住声地长叹,时不时伸长脖子望一眼只有风尘翻滚着的大马河川道,空落让他扫兴,只好不情愿地返回到了窑洞里。他顺着炕栏石艰难地爬上了炕,靠着铺盖卷吃力地蹲了下去,抖颤颤的两只手又开始摸起了裸露在外面的光脚片儿。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那只老黄猫蜷缩着身子在灶台后面轻轻地打着呼噜,还有加林妈“沙沙”的脚步声间或从灶台那边轻轻地响起。
玉德老汉扳着脸,呆呆地盯着窗户出神。此时,他的脑子里却一点也没有平息下去的意思;他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木木的脑袋,像一锅粥那般混沌。
他终于扬起了头,朝正在脚地下忙着的老伴儿喊:“加林他妈,你给咱说说,咱加林今天倒究回不回来?”
老伴儿正在灶台边做饭。自打昨天傍晚听说儿子又要被人家城里人往村子里打发,她愁眉苦脸一点精神气也提不起来,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阵子头脑还昏昏沉沉哩。这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柔弱的女人,遇事只知道逆来顺受,只会唉声叹气抹眼泪。好不容易盼的儿子进了县城,人模狗样的端上了公家的饭碗,没想到好景不长,一眨眼的功夫又要被人家往村子里撵,又要当老农民灰头土脸去种地,苦难为什么总是在和他们这家人过不去?惆怅了一阵,可又觉得,儿子到家,好歹也得吃个热饭呀!才强打精神下了地。听见老头子的问话,她抬眼瞅了瞅那张核桃皮一样皱巴巴满带哭相的脸,喉咙里蚊子呻吟似的轻轻唉叹了一声,算是给了老头子一个勉强的回答。
高玉德在老伴儿面前一直自认为清高,他本想让老伴儿说几句宽心话儿,好温存一下自己那颗悬着的心。没想到这婆娘们心胆这么小?经不起一点折腾!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回村种地!又不是去蹲监狱坐牢!天底下种地的人一茬子哩!好多庄稼人过得也不比他们城里人差呀!玉德老汉喉咙里突突地冒着烟火,斜眼鄙夷地扫了一下脚地下走来走去的老伴儿,正准备溜下炕栏石,再去院门外硷畔上瞭一眼他那宝贝疙瘩儿子,没提防家门突然响起,高加林像个醉汉,跌跌撞撞立在了脚地当中。
尽管儿子落寞归来,可总算是平安地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两张核桃皮老脸一下子舒展开来。
玉德老汉急忙用钮扣上挽着的那块毛手帕揩了一下鼻尖上晃动着的清鼻涕,屁股蹭在炕栏石边缘,伸出一只手就想探前抚摸一下亲爱的儿子。可他那只瘦巴巴干瘪的老手刚刚伸到了半空,一下子哆哆嗦嗦又缩了回去,他噙着热泪的老眼分明看见儿子长长的头发怎么那么蓬乱?身上的衣服灰尘薄土,为啥也打了那么多皱褶?就连那双平时好看的大花眼,咋就一下子红肿得成了两只烂桃子呢?......可怜的娃娃呀,肯定在路上哭过哩!
“加林......”玉德老汉嗓音有点颤抖,“不要难过嘛,回来就回来吧!咱这黄土地也能活人哩......”
与此同时,加林妈也从锅台那边转过来,跌跌撞撞颠到儿子跟前,一只手哆嗦个不停搭在加林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宝贝儿子,嘴里没完没了满带哭腔一个劲地嚷着:“俺娃......看把俺娃揉搓成个啥模样啦......赶紧守着你爸上炕歇着去!妈一阵子就把饭弄好了。走了这一程的路,肯定是又饿又乏......”
“不。妈,我一点不累,也不饿!要么......我帮您拉风箱吧。”高加林说着,一撩腿,坐在风箱前那个板凳上。高玉德老两口一下子都愣怔住了,不由地悄悄相互瞅了一眼对方,心里都在嘀咕:娃娃进了几天县城,好像一下学得乖巧了!你看他如今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咋就平静安然地跟没事人一样?
高加林真的如他的父母亲所猜想的那样,跟上一次丢了民办教师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截然不同了。这个刚强的年青人,虽然在人生的道路上遭受着屡屡的打击,而他却诙谐地将打击作为历练,将摔跤看成是再次站起来的起点。从狂妄自大到脚踏实地,从在父母面前赌气耍横到开始体贴二位老人生活的不易,他的精神世界正在悄悄发生着转变。上一次被免掉了民办教师,他门不出,户不入,赌气在炕上躺了近一个月。多少个朦胧的睡意中,多少个清晨与傍晚,看着二老为操持这个贫穷的家,拖着疲惫瘦弱的身体,每天早出晚归,宁愿将最苦最累的活儿往自己肩上挑,而不忍心指使他们的儿子出山干活,他的心就在滴血!后来,日子虽然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他心灵上的创伤也在琐碎的生活中慢慢愈合,唯独想起这件事,父母亲那疲惫瘦弱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动。他便会悔恨,自责,恨自己不成器,是王八蛋!
临进家门,他一再告诫自己:加林啊,你已经二十四岁,老大不小了!见了父母,千万不能像上一回丢了民办教师那样哭鼻流水再耍小孩子脾气了!父母活得多么凄惶?那几年为了供他念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眼看得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高玉德点燃一锅烟,低头吸溜了几口,然后从炕栏石上溜下地,思思谋谋走到儿子跟前,悄声问:
“加林,你在城里......是不是冲撞了人家领导?”
“啥领导......”
“那人家上边为啥好好得要让你回村哩?”
“这个......”高加林难过地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疑疑惑惑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这事情已经算是过去了,用不着咱们再为它操心费神了;人家领导对我挺好的!只是......有人说我参加工作没经过正式招工手续,是靠关系走后门上的!”
玉德老汉顿时张大了嘴巴,皱巴巴的脑门上嗡得一声,一下僵立在那里。
就听灶火旮旯那边传来老伴儿的嚷叫声。加林妈跌跌撞撞三步并作两步跌在了脚地当中,老人家狠劲地将两只手在围裙上匆匆一摸,有点气愤地嚷嚷道:
“你们说......”加林妈嘴里喷着怨气,“他们公家里的人怎么连咱村乡老百姓都不如?他们说话办事还算不算数?明明是他们公家那个姓马的干部把你弄走的!这阵子怎又赖咱们走后门?......难道那个姓马的干部在县城里说话不算数?”
“是哩,是哩!”高玉德一下回过了神,“那个随着你叔父回来的马什么干部,说话办事有板有眼的,挺好一个人哩!难道他主不了公家上面的事?”
“嘿嘿!”高加林止不住冷笑了一声,“就是个他,叫马占胜!咱们县里刚刚提拔上来的劳动局副局长!为了讨好我叔父,梦想着攀上我叔父这棵大树往上爬,瞒着人家组织,背地里私自给我闹了一套假手续,叫人家......”高加林准备说:“叫人家举报了!”转念一想,父母亲如果知道县城那边还会有人告发他们的儿子,心里不知又要愤怒成一个什么模样的人了。急忙改口:“叫人家上面发觉了!”
破烂冷清的窑洞里即刻又没了声响,刚刚活泛了一阵子的气氛,顿时又冷落下来。只有高加林手中的那个走风漏气的破风箱,还在紧一声慢一声有气无力叭嗒着。
外面黄风赶着沙尘,满世界咆哮着,一些飞起的碎小沙石,将窗户纸敲打得叭叭乱响。几片枯黄了的树叶随着风势,一下子起在了空中;它们像长了翅膀,彼此追逐着,嬉戏着,在空中翻着跟斗。
玉德老汉无力地爬回到炕蓆上,嘴里那杆早已熄了火的旱烟锅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机械地啜吸着。他在痛苦地思索着,他在为儿子苦涩的年华而惋惜,为这个家无望的前景而痛心。
好一阵,他还是拿起了精神,将旱烟锅里的烟灰抖颤颤地敲在炕烂石上,说:“加林啊,这日往后,你记住,咱们这过日子的谋算可不能太高了......不能太高了!”玉德老汉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话。踌躇了一阵,又说:“不是说哪个人不想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可这过日子说来说去还得认命!老先人说的一点没错:‘命是量身的尺,一步一个刻。’这个,我是相信哩!你还年轻,以后遭遇的事情多了,就会慢慢明白爹说的都在理哩......”
他突然扬了一下胳膊,冲脚地下的老伴儿提高嗓音喊:“加林他妈,呆会儿,你把娃娃过去穿过的那些劳动衣裳从箱子里翻腾出来,让加林出山再穿上......唉,咱这受罪人!啥时候也别忘了还得从这黄土地里去刨挖几口饭去填饱肚皮!谁叫咱是庄稼人哩!”
高加林坐在那个板凳上,昂着头,梗着脖子,两眼茫然地盯着窗外的世界。老父亲的话他听进去多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玉德老汉一下又心疼起可怜的儿子来了,急忙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压低嗓音说:“加林,是这,爸知道你这阵子心里不好受,你也不要急着出山劳动,地里的活有我和你妈料理着哩!”
“不。爸,妈!我明天就出山,去参加队里的秋收劳动!别人能吃的苦,我照样吃得起!”脚地下那边传来高加林瓮声瓮气的声音。
窗外,风似乎比先前小了许多,一只被黄风吹落在窗棂上的蜜蜂,又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小家伙伸展了几下毛茸茸的细腿,用触须轻轻试探了几下,然后一抖翅膀起在了空中,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惆怅中的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煎熬着,谁也没兴致再说半句多余的话;这个破烂的窑洞里,一时静得可怕。
偶尔几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算是给这个沉寂的窑洞里带来些许生活的气息。